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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乔治爱米丽亚结局+番外小说

萨克雷 著

女频言情连载

第十章夏泼小姐交朋友了克劳莱家里好些和蔼可亲的人物,在前几页里面已经描写过了。利蓓加现在算他们一家人,当然有责任讨恩人们的喜欢,尽力得到他们的信任。这话是她自己说的。像她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能够知恩感德,真值得夸奖。就算她的打算有些自私的地方,谁也不能否认这份儿深谋远虑是很合理的。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儿说:“我只有单身一个人。除了自己劳力所得,没有什么别的指望。爱米丽亚那粉红脸儿的小不点儿,还没有我一半懂事,倒有十万镑财产,住宅家具奴仆一应俱全。可怜的利蓓加(我的腰身比爱米丽亚的好看得多了),只能靠着自己和自己的聪明来打天下。瞧着吧,我仗着这点聪明,总有一天过活得很有气派,总有一天让爱米丽亚小姐瞧瞧我比她强多少。我倒并不讨厌她,谁能...

主角:乔治爱米丽亚   更新:2024-12-31 14: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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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乔治爱米丽亚的女频言情小说《名利场乔治爱米丽亚结局+番外小说》,由网络作家“萨克雷”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十章夏泼小姐交朋友了克劳莱家里好些和蔼可亲的人物,在前几页里面已经描写过了。利蓓加现在算他们一家人,当然有责任讨恩人们的喜欢,尽力得到他们的信任。这话是她自己说的。像她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能够知恩感德,真值得夸奖。就算她的打算有些自私的地方,谁也不能否认这份儿深谋远虑是很合理的。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儿说:“我只有单身一个人。除了自己劳力所得,没有什么别的指望。爱米丽亚那粉红脸儿的小不点儿,还没有我一半懂事,倒有十万镑财产,住宅家具奴仆一应俱全。可怜的利蓓加(我的腰身比爱米丽亚的好看得多了),只能靠着自己和自己的聪明来打天下。瞧着吧,我仗着这点聪明,总有一天过活得很有气派,总有一天让爱米丽亚小姐瞧瞧我比她强多少。我倒并不讨厌她,谁能...

《名利场乔治爱米丽亚结局+番外小说》精彩片段

第十章夏泼小姐交朋友了
克劳莱家里好些和蔼可亲的人物,在前几页里面已经描写过了。利蓓加现在算他们一家人,当然有责任讨恩人们的喜欢,尽力得到他们的信任。这话是她自己说的。像她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能够知恩感德,真值得夸奖。就算她的打算有些自私的地方,谁也不能否认这份儿深谋远虑是很合理的。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儿说:“我只有单身一个人。除了自己劳力所得,没有什么别的指望。爱米丽亚那粉红脸儿的小不点儿,还没有我一半懂事,倒有十万镑财产,住宅家具奴仆一应俱全。可怜的利蓓加(我的腰身比爱米丽亚的好看得多了),只能靠着自己和自己的聪明来打天下。瞧着吧,我仗着这点聪明,总有一天过活得很有气派,总有一天让爱米丽亚小姐瞧瞧我比她强多少。我倒并不讨厌她,谁能够讨厌这么一个没用的好心人儿呢?可是如果将来我的地位比她高,那多美啊!不信我就到不了那么一天。”我们的小朋友一脑袋幻想,憧憬着美丽的将来。在她的空中楼阁里面,最主要的人物就是她的丈夫,请大家听了这话别嗔怪她。小姐们的心思转来转去不就想着丈夫吗?她们亲爱的妈妈不也老是在筹划她们的婚事吗?利蓓加说道:“我只能做我自己的妈妈。”她回想到自己和乔斯·赛特笠的一场不如意事,心里难过,只能自己认输。
她很精明,决定在女王的克劳莱巩固自己的地位,舒舒服服过日子。因此在她周围的人,凡是和她有利害关系的,她都想法子笼络。克劳莱夫人算不得什么。她懒洋洋的,做人非常疲软,在家里全无地位。利蓓加不久发现不值得费力结交她,而且即使费了力也是枉然。她和学生们说起话来,总称她为“你们那可怜的妈妈”。她对于克劳莱夫人不冷不热,不错规矩,却很聪明的把大部分的心思用在其余各人身上。
两个孩子全心喜欢她。她的方法很简单,对学生不多给功课,随她们自由发展。你想,什么教育法比自学的效力更大呢?大的孩子很喜欢看书。在女王的克劳莱大厦的书房里,有不少十八世纪的文学作品,有英文的,也有法文的,都是轻松的读物。这些书还是照例行文局的秘书在倒台的时候买下来的。目前家里的人从来不挨书架,因此利蓓加能够随心如意的给露丝·克劳莱小姐灌输许多知识连带着娱乐自己的心性。
她和露丝小姐一起读了许多有趣的英文书法文书,作家包括渊博的斯摩莱特博士①,聪明机巧的菲尔丁先生②,风格典雅、布局突兀的小克雷比勇先生③(他是咱们不朽的诗人格蕾④一再推崇的),还有无所不通的伏尔泰先生⑤。有一回克劳莱先生问起两个孩子究竟读什么书。她们的教师回答道:“斯摩莱特。”克劳莱先生听了很满意,说道:“啊,斯摩莱特。他的历史很沉闷,不过不像休姆先生⑥的作品一样有危害性。你们在念历史吗?”露丝小姐答道:“是的。”可是没有说明白念的是亨弗瑞·克林格的历史⑦。又有一回他发现妹妹在看一本法文戏剧,不由得有些嗔怪的意思,后来那教师跟他解释,说是借此学习法国人谈话中的成语,他也就罢了。克劳莱先生因为是外交家,一向得意自己法文说的好(他对于世事还关心得很呢!),听得女教师不住口的夸赞他的法文,心上非常欢喜。
①斯摩莱特(TobiasSmollett,1721—71),英国小说家。
②菲尔丁(HenryFielding,1705—54),英国小说家。
③克雷比勇(ClaudeCrébillon,1707—77),法国戏剧家和小说家。
④格蕾(ThomasGray,1716—71),英国诗人。
⑤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法国作家,是推动法国大革命的力量之一。
⑥休姆(DavidHume,1711—76),英国哲学家,曾写过英国都铎王朝及斯丢亚王朝的历史。斯摩莱特曾写过英国历史。
⑦斯摩莱特的小说。
凡奥兰小姐的兴趣恰好相反。她闹闹嚷嚷的,比她姐姐卤莽得多。她知道母鸡在什么隐僻的角落里下蛋。她会爬树,把鸟窝里斑斑点点的鸟蛋偷掉。她爱骑着小马,像卡密拉①一般在旷野里奔跑。她是她爸爸和马夫们的宝贝。厨娘最宠她,可是也最怕她,因为她有本事把一罐罐藏得好好儿的糖酱找出来,只要拿得着,无有不偷吃的。她跟姐姐不停的拌嘴吵架。夏泼小姐有时发现她犯这些小过错,从来不去告诉克劳莱夫人。因为克劳莱夫人一知道,少不得转告她爸爸,或者告诉克劳莱先生,那就更糟。利蓓加答应保守秘密,只要凡奥兰小姐乖乖的做好孩子,爱她的教师。
①卡密拉(Camilla)是神话中伏尔西地方的皇后,她跑得飞快,因此跑过麦田,麦叶不弯,跑过海洋,两脚不湿。
夏泼小姐对克劳莱先生又恭敬又服帖。虽然她自己的妈妈是法国人,可是常常碰到看不懂的法文句子,拿去向他请教。克劳莱先生每回给她讲解得清清楚楚。他真肯帮忙,除了文学方面点拨利蓓加以外,还替她挑选宗教气息比较浓厚的读物,而且常常和她谈天。利蓓加听了他在瓜希马布传教团劝募会上的演说,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他那关于麦芽的小册子也很感兴趣。有时他晚上在家讲道,她听了感动得掉下泪来,口里说:“啊,先生,谢谢你。”一面说,一面翻起眼睛瞧着天叹一口气。克劳莱先生听了这话,往往赏脸和她握手。贵族出身的宗教家常说:“血统到底是要紧的,你看,只有夏泼小姐受我的启发而领悟了真理。这儿别的人都无动于中。我的话实在太细腻、太微妙了,他们是听不懂的。以后得想法子通俗化一些才好。可是她就能领会。她的母亲是蒙脱莫伦茜①一族的。”
①蒙脱莫伦茜(MaisondeMontmorency)是法国最有名的豪门望族之一,从十二世纪起已经公侯辈出。
看来这家名门望族就是夏泼小姐的外婆家,对于她母亲上舞台的事,她当然一句不提,免得触犯了克劳莱先生宗教上的顾忌。说来可恨,从法国大革命之后,流亡在外国的贵族无以为生的真不在少数。利蓓加进门没有几个月就讲了好几个关于她祖宗的轶事。其中有几个,克劳莱先生发现书房里那本陶齐哀字典①里也有记载,更加深信不疑,断定利蓓加的确是世家后裔。他好奇心那么强,甚至于肯去翻字典,难道是因为他对利蓓加有意吗?我们的女主角能不能这么猜测一下呢?不!这不过是普通的感情罢了。我不是老早说过他看中的是吉恩·希伯香克斯小姐吗?
①陶齐哀(D’Hozior)是法国有名谱牒学世家,祖孙叔侄都以谱牒学出名,此处所说的字典,是路易士·陶齐哀(LouisPierreD’Hozier,1685—1767)和他儿子安东·马列·陶齐哀(AntoineMarieD’HozierdeSerigny,1721—1810)合著的。
有一两回,他看见利蓓加陪着毕脱爵士玩双陆,就去责备她,说是不敬上帝的人才喜欢这玩意儿,不如看看《脱伦浦的遗产》和《靡尔非尔的瞎眼洗衣妇》这类正经书来得有益。夏泼小姐回说她亲爱的妈妈从前常常陪着特·脱利克脱辣克老伯爵和地·各内修院住持玩这种游戏。这样一说,这类世俗的玩意儿都可以上场了。
家庭教师笼络她东家的方法并不限于陪他玩双陆。她还在许多别的事情上为他效劳。她没有到女王的克劳莱以前,毕脱爵士曾经答应把案卷给她消遣,如今她孜孜不倦的把所有的案卷都看过一遍,又自动帮他抄写信件,并且巧妙地改正他的别字,使他写的字合于时下沿用的体例。凡是和庄地、农场、猎苑、花园、马房有关系的一切事务,她都爱知道。从男爵觉得跟她做伴实在有趣,早饭后出去散步的时候总带着她——孩子们当然也跟着一块儿去。她向他提供许多意见,像灌木该怎么修剪,谷物该怎么收割,花床里怎么栽花,怎么套车,怎么犁田。夏泼小姐在女王的克劳莱不满一年,已经成了从男爵的亲信。本来毕脱爵士吃饭的时候常跟佣人头儿霍洛克斯先生说话,如今只跟她说话了。克劳莱先生不在家的时候,她差不多是宅子里的主妇。她的新地位虽然高,可是她留心不去冒犯管厨房和管马房的体面佣人。对他们又虚心又客气。我们以前看见的利蓓加,还是个骄傲、怕羞、满腹牢骚的女孩子;现在可不同了。她的性情有了转变,足见她为人谨慎,有心向上,至少可说她有痛改前非的勇气。利蓓加采取了新作风,做人谦逊和顺,究竟她是否出于至诚,只要看她以后的历史就能知道。长时期的虚情假意,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恐怕装不出吧?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这女主角年纪虽小,经验可不少,行事着实老练。各位读者如果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利蓓加聪明能干,写书的真是白费力气了。
克劳莱家里的两兄弟牙痒痒的你恨我我嫌你,因此像晴雨表盒子里的一男一女,从来不同时在家①。不瞒你说,罗登·克劳莱,那个骑兵,压根儿瞧不起自己的老家。他姑妈一年来拜访一次,他也跟着来,平常是不高兴回家的。
①男女两人一个是天晴的标记,一个是天雨的标记。
关于这位老太太了不起的好处,前面已经说过。她有七万镑财产,而且差不多已经收了罗登做干儿子。她最讨厌大侄儿,嫌他是个脓包,瞧他不起。克劳莱先生呢,也毫不迟疑的断定她的灵魂已经没有救星,而且说他弟弟罗登死后的命运也不会比姑妈的好。他常说:“她这人最贪享受,而且眼里没有上帝,老跟法国人和无神论者混在一起,我一想起她这危险的处境就忍不住发抖。她离死不远了,竟还是这么骄奢淫佚,爱慕虚荣。而且她一味的糊涂,开口亵渎神明,想起来真叫人担心。”事情是这样的,他每晚要花一个钟头讲道,老太太一口回绝不要听。如果姑妈单身到女王的克劳莱作客,他的经常晚祷便不得不停止。
他父亲说:“毕脱,克劳莱小姐回来的时候别讲道。她写信来说她最讨厌人家传道说法。”
“唷,佣人们怎么办呢?”
毕脱爵士答道:“呸!佣人们上了吊我也不管。”儿子的意思认为听不到他的讲道比上吊更糟。
他这么一辩驳,他父亲就说:“怎么了,毕脱,难道你愿意家里少三千镑一年的进款吗?你不能这么糊涂吧?”
克劳莱先生答道:“比起咱们的灵魂来,几个钱算得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反正老太太的钱不给你,对不对啊?”克劳莱先生也许竟是这个意思,也未可知。
克劳莱小姐的生活的确腐败得很。她在派克街有一所舒服的小宅子,每逢夏天上哈罗该脱和契尔顿纳姆避暑,因为在伦敦应酬交际最热闹的时候她老是吃喝得太多,非得活动活动不可。所有的老姑娘里头,算她最好客,兴致也最高。据她自己说,当年她还是个美人儿呢!(我们知道,所有的老婆子当年都是美人儿。)她谈吐风趣,在当时是个骇人听闻的激进分子。她到过法国;听说她在哪儿有过一页伤心史,竟爱上了圣·于斯德①。她从法国回来以后,一直喜欢法国小说、法国酒和法国式烹调。她爱看伏尔泰的作品,背得出卢梭②的名句,把离婚看得稀松平常,并且竭力提倡女权。她屋子里每间房里都有福克斯先生③的肖像。这位政治家在野的时候,她大概跟他在一块儿赌过钱。他上台之后,她常常自夸,说毕脱爵士和女王的克劳莱选区另外的一个代表所以肯投票选举福克斯,都是她的功劳。其实即使这位忠厚的老太太不管这事,毕脱爵士也会选福克斯的。这了不起的自由党员去世以后,毕脱爵士才改变了原来的政治见解,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①圣·于斯德(LouisdeSaint-Just,1767—94),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之一。
②卢梭(JeanJacquesRousseau,1721—78),和伏尔泰同时的作家,主张解除束缚,回到自然,对当时法国人的思想极有影响,是推动法国大革命的力量之一。
③福克斯(CharlesJamesFox,1749—1806),英国政治家。他很有学问,可是很爱赌。
罗登小的时候,这好老太太就很喜欢他,把他送到剑桥大学去读书(因为哥哥进的是牛津大学,因此存心和哥哥对立),两年之后,剑桥大学当局请他不必再去了,姑妈便又替他在禁卫军里捐了个军官的位置。
这年轻军官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那时英国的贵族都爱拳击,猎田鼠,玩壁球,还爱一个人赶四匹马拉的马车。这些高超的学问,罗登没一门不精通。他属于禁卫军,责任在保卫摄政王的安全,因此没有到外国去打过仗。虽然这么说,他已经和人决斗了三次(三次都因为赌博而起,因为罗登爱赌爱得没有节制),可见他一点儿不怕死。
“也不怕死后的遭遇,”克劳莱先生一面说,一面翻起黑莓颜色的眼珠子望着天花板。他老是惦记着弟弟的灵魂。凡是有什么人意见和他不合,他就为他们的灵魂发愁。好些正经人都像他这样,觉得这是一种安慰。
克劳莱小姐又糊涂又浪漫,瞧着她的宝贝罗登仗着血气之勇干这些事,不但不害怕,在他决斗过后还代他还债。她不准别人批评他的品行,总是说:“少年荒唐是普通事。他那哥哥才是个脓包伪君子,罗登比他强多了。”

第六章游乐场
我很明白我说的故事平淡无奇,不过后面就有几章惊天动地的书跟着来了。求各位好性子的读者别忘记,现在我只讲勒塞尔广场一个交易所经纪人家里的事。这家的人和普通人一样的散步、吃中饭、吃晚饭、说话、谈情。而且在他们的恋爱过程中也没有什么新奇和热情的事件。眼前的情形是这样的:奥斯本正在和爱米丽亚恋爱;他请了他的老朋友来吃晚饭,然后去逛游乐场。乔斯·赛特笠爱上了利蓓加。他到底娶她不娶呢?这就是当前最要紧的问题。
这题材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手法来处理。文章的风格可以典雅,可以诙谐,也可以带些浪漫的色彩。譬如说,如果我把背景移到格罗芙纳广场,①虽然还是本来的故事,准能够吸引好些读者。我可以谈到乔瑟夫·赛特笠勋爵怎么陷入情网,奥斯本侯爵怎么倾心于公爵的女儿爱米丽亚小姐,而且她尊贵的爸爸已经完全同意。或者我不描写贵族,只写社会底层的生活,把赛特笠先生厨房里的形形色色搬些出来,形容黑听差三菩爱上了厨娘(这倒是事实),为着她跟马车夫打架;管刀叉的小打杂偷了一只冷羊腿,给人当场捉出来;赛特笠小姐新用的贴身丫头不拿蜡烛不肯去睡觉等等。这些情节能够逗人发笑,显得是现实生活的片断。再不然,我们挑选绝端相反的道路,利用恐怖的气氛,②把那贴身女佣人的相好写成一个偷盗为生的恶人,领着党羽冲到屋子里,把黑三菩杀死在他主人面前,又把穿了睡衣的爱米丽亚抢去,直到第三卷才还她自由。这样,小说便容易写的入神,能叫读者把一章章惊心动魄的故事一口气读下去,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我的读者可不能指望看到这么离奇的情节,因为我的书里面只有家常的琐碎。请读者们别奢望,本章只讲游乐场里面的事,而且短得没有资格算一章正经书。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它的确是本书的一章,而且占着很重要的地位。人生一世,总有些片段当时看着无关紧要,而事实上却牵动了大局。
①以下一段模仿和讽刺当时布尔活尔·立登(BulwerLytton)等专写贵族生活的小说。
②以下一段讽刺爱因斯窝斯(W.H.Ainsworth)等专写强盗的小说。
所以咱们还是跟着勒塞尔广场的一群人坐了马车上游乐场去吧。乔斯和利蓓加占了正座,也就没有多余的空隙了。奥斯本先生夹在都宾上尉和爱米丽亚中间,坐在倒座上。
车子里人人心里都明白,那天晚上乔斯准会向利蓓加·夏泼求婚。家里的父母已经默许,不过我跟你说句体己话,赛特笠先生很有些瞧不起他的儿子。他说乔斯自私,懒惰,爱面子,一股子妞儿气。他看不惯儿子的时髦人习气,每逢乔斯摆起架子自吹自卖的时候,就哈哈大笑。他说:“我的家私将来有一半儿是这家伙的份。而且他自己挣得也不少了。不过我很明白,如果我和你和他妹妹明儿都死掉的话,他也不过叫声‘老天爷!’然后照样吃他的饭。所以我不高兴为他操心。他爱娶谁就娶谁。我不管他的事。”
爱米丽亚就不同了,满心希望亲事成功,一则她做人明达,二则这也是她的脾气。有一两回,乔斯仿佛有些很要紧的话想和她说,她也是巴不得要听,可惜那胖子的衷肠话儿实在没法出口;他重重的叹了一口大气,转身走掉了。他妹妹因此非常失望。
这个猜不透的谜使温柔的爱米丽亚激动得老是定不下心。她不好和利蓓加说起这个难出口的问题,只好和管家娘子白兰金索泊太太密密的长谈了好几回。管家娘子露了些口风给上房女佣人。上房女佣人也许约略的对厨娘说过几句。厨娘一定又去告诉了所有做买卖的。因此在勒塞尔广场的圈子里,好些人在纷纷的议论乔斯先生的亲事。
赛特笠太太当然觉得儿子娶个画师的女儿,未免玷辱了门楣。白兰金索泊太太对她嚷道:“咳,太太,您嫁给赛先生的时候,家里也不过开个杂货铺子罢咧!先生也不过做经纪人的小书记。两面的家私一共合起来还不满五百镑呢。今儿咱们不也挺有钱了吗?”爱米丽亚也是这个意思。赛特笠太太做人随和,慢慢的也就改了本来的成见。
赛特笠先生是无可无不可的。他说:“乔斯爱娶谁就娶谁,反正不是我的事。那女孩子没有钱,可是当年赛特笠太太也一样穷。她看上去性情温顺,也很聪明,也许会把乔斯管得好好儿的。亲爱的,还是她吧,总比娶个黑不溜秋的媳妇回来,养出十来个黄黑脸皮的孙子孙女儿好些。”
这样看起来,利蓓加真的交了好运。吃饭的时候,她总挽着乔斯的胳膊下楼,已经成了惯例。而且她也曾傍着他坐了他的敞篷马车出去兜过风。这又肥又大的花花公子赶着拉车的灰色马,样子又从容,又威风。当下虽然没人提到婚姻两字,却是大家心里有数。利蓓加只等乔斯向她正式求婚,暗暗羡慕人家有亲娘的好处。一个慈爱的妈妈只消十分钟就可以解决问题,她只要跟小伙子细细致致谈几句心腹话儿,准能叫对方把那难以启齿的一段话说出口来。
那晚马车走过西明斯德桥的时候,大致的情形就些这样。
他们一群人不久在皇家花园下车。乔斯神气活现从车子里出来,踩得车子吱吱的响。旁边看热闹的瞧见这么个胖子,欢呼起来。乔斯涨红了脸扶着利蓓加先走,看上去又肥大又威武。爱米丽亚当然有乔治招呼,高兴得活像太阳里的一树玫瑰花。
乔治说:“我说呀,都宾,你是个好人,给我们照看照看披肩什么的。”说着,他和赛特笠小姐成一对儿走了。乔斯带着利蓓加也挤进了花园门。老实的都宾却抱着许多披肩在门口替大家买票。
他很虚心的跟在后头,不愿意煞风景。利蓓加和乔斯并不在他心上。不过他觉得爱米丽亚真是了不起,竟配得上出色的乔治·奥斯本。这一对漂亮的年轻人儿正在小径里穿来穿去。爱米丽亚瞧着样样东西都新鲜有趣,从心里乐出来,都宾见她这样,仿佛做爸爸的一样欢喜。说不定他也希望胳膊上挽着的不只是一块披肩(旁边的人瞧见这傻头傻脑的年轻军官手里抱着女人的衣著,都在好笑),可是威廉·都宾向来不大为自己打算,只要他的朋友受用,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不瞒你说,游乐场里的各种趣事,都宾连正眼也不看。场里千千万万所谓“特别加添”的灯,老是点得亮晃晃的。场子中心有个镀金的大蚶子壳,下面是音乐台,那儿好几个戴硬边帽子的琴师奏着醉人的曲子。唱曲儿的唱着各色好听的歌儿,有的内容滑稽,有的却很多情。许多伦敦土生土长的男男女女在跳民间舞,一面跳着蹦着,一面彼此捶打笑乐。一块照牌上写着说煞纪太太①即刻就要爬着通天索子上天。点得雪亮的隐士庐里面老是坐着那隐士。四面的小径黑魆魆的,正好给年轻的情人们相会。好些穿了旧号衣的人轮流从一个瓶子里喝麦酒。茶座上装点得灯光闪烁,坐在里面吃东西的客人都很快乐,其实他们吃的火腿片儿薄得几乎看不见,只好算自己哄自己。还有那笑眯眯、温和驯良的白痴叫辛伯森的,想来在那时候已经在游乐场里了。这些形形色色,都宾上尉全不理会。
①煞纪太太(MadameSaqui,1786—1866),法国有名走绳索玩杂耍的女艺人。
他拿着爱米丽亚的细绒披肩走东走西,在镀金的蚶子壳底下站了一会,看沙尔孟太太表演《波罗的诺之战》。这首歌词的内容恶毒的攻击拿破仑;这科西嘉小人一朝得志,最近才在俄国打了败仗。都宾走开去的时候,口里学着哼那支曲子。哪知自己一听,哼的却是爱米丽亚·赛特笠吃晚饭之前在楼梯上唱的歌儿,忍不住好笑起来,因为他实在跟猫头鹰一样不会唱歌。
这些年轻人分成一对一对,进了花园十分钟之后就散开了。大家郑重其事的约好在晚上再见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在游乐场里,惯例是分成一组一组的,到吃宵夜的时候大家见面,彼此告诉这一段时间里面的经历。
奥斯本先生和爱米丽亚究竟有什么奇遇是个秘密。不过咱们知道他们两个非常快乐,行为举止也很得体。十五年来他们总在一处,说的话当然没有什么新奇。
利蓓加·夏泼小姐和她那身材魁梧的朋友迷了路,走到一条冷僻的小路上,四面只有一百来对像他们一样走失的人。两个人都觉得这时节的风光旖旎,是个紧要关头。夏泼小姐暗想这是难得的机会,再不把赛特笠先生嘴边想说而说不出来的情话引出来,再等什么时候呢?他们方才在看莫斯科百景的时候,附近一个卤莽的男人踩了夏泼小姐一脚,她轻轻的尖叫一声,倒在赛特笠先生怀里。经过这件事以后,乔斯更加动了情,胆子也越来越大,便又讲了几个以前至少唠叨过五六遍的印度故事。
利蓓加道:“我真想到印度去!”
乔瑟夫一股子柔情蜜意,说道:“真的吗?”他提出了这个巧妙的问题,唏哩呼噜的直喘气,利蓓加的手恰巧搁在他胸口,觉得他的心正在别别的乱跳,由此可以推想他一定在准备进一步再说一句更温存的话儿。那知道事不凑巧,偏偏场子里打起铃子催大家去看焰火,游客顿时推推挤挤奔跑起来,这一对怪有趣的情人只得也跟着大家一伙儿同去。
都宾上尉发现游乐场里的各项杂耍并没有什么好玩,便想跟大家一块儿去吃宵夜。那时其余的两对已经占了座儿坐好,都宾在茶座前面来回走了两遭,没一个人理会他。桌子上只摆了四份刀叉杯盘,那配好的两对咭咭呱呱谈得很高兴。都宾知道他们已经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都宾上尉对他们看了一会,默默的想道:“我是个多余的人,不如找隐士谈天去。”他避开了人声嘈杂、杯盘叮当的热闹场所,向没有灯光的小路上走。小路的尽头就住着那有名的冒牌隐士。这件事做来令人扫兴。根据我自己的亲身经验,单身汉子最乏味的消遣莫过于一个人逛游乐场。
其余的两对兴高采烈的在茶座里谈天,说的话又亲热又有趣。乔斯得意得了不得,神气活现的把茶房呼来喝去。他切鸡,拌生菜,开酒瓶斟香槟酒,又吃又喝,把桌子上的东西消缴了一大半。最后,他又要了一碗五味酒,因为上游乐场的人没有一个不喝它。他说:“茶房,来碗五味酒。”
那碗五味酒就是我写书的起因。五味酒跟别的原因不是一样好吗?美丽的萝莎梦①因为一碗氰酸离开了人世。按照郎浦利哀博士②的考据,亚历山大大帝也因为一杯酒断送了性命③。我这本“没有主角的小说”④,里面各个重要人物的遭遇都受这碗五味酒的影响。虽然书里面大多数的人涓滴不曾入口,可是受它的影响却不浅。
①英王亨利第二的情人。传说亨利第二把她安置在迷阵中,不许别人走近她:后来爱莲诺皇后设法闯进去把她害死。究竟是否用的氰酸,不得而知。萝莎梦死在1176年。
②郎浦利哀(JohnLemprière),生年不可考,死在1824年,著名古典学者。著作有“希腊罗马古人名字典”。
③传说亚历山大给图谋不轨的加桑特毒死。
④本书的副标题是“没有主角的小说”(ANovelWithoutAHero)。
两位小姐不喝酒,奥斯本也不爱喝。结果馋嘴的大胖子把一碗酒都灌了下去。喝过后之后,他兴致勃发,那股子劲儿起初不过叫人诧异,后来简直令人难堪。他扯起嗓子大说大笑,引得好几十个闲人围着他们的座位看热闹。和他一起来的都是些天真没经大事的人,窘的无可奈何。他自告奋勇唱歌给大家听,逼尖了喉咙,一听就知道他喝醉了酒。镀金的蚶子壳底下本来有音乐家在弹唱,好些人围着听,乔斯一唱,差些儿把那边的听众全吸引过来。大家都给他拍手叫好。一个说:“好哇,胖子!”另一个说:“再唱一段吧,但尼尔·兰勃脱!”①又有一个口角俏皮的说:“这身材正好走绳索。”两位小姐急得走投无路,奥斯本先生大怒,嚷道:“天哪!乔斯,咱们快回家吧!”两个姑娘听了忙站起来。
①但尼尔·兰勃脱(DanielLambert,1770—1842),英国有名的大胖子。
乔斯那时胆子大得像狮子,搂着利蓓加小姐的腰大声叫道:“等一筹,我的宝贝,我的肉儿小心肝!”利蓓加吓了一跳,可是挣不脱手。外面的笑声越发大了。乔斯只顾喝酒,唱歌,求爱。他眨眨眼睛,态度很潇洒的对外面的人晃着杯子,问他们敢不敢进来和他一起喝。
一个穿大靴子的男人便想趁势走进来,奥斯本先生举起手来打算把他打倒,看来一场混战是免不掉的了。还算运气好,刚在这时候,一位名叫都宾的先生走了进来。他本来在园里闲逛,这当儿赶快走到桌子旁边来。这位先生说道:“你们这些糊涂东西,快给我滚开。”一面说,一面把一大群人往旁边推。众人见他戴了硬边帽子,来势凶猛,一哄散了。都宾走进座儿,样子非常激动。
奥斯本一把抢过披肩来,替爱米丽亚裹好,一面说:“天哪!都宾,你到哪儿去了?快来帮忙。你招呼着乔斯,让我把小姐们送到车子里去。”
乔斯还要站起来干涉,给奥斯本一指头推倒,喘着气又坐了下去。中尉才算平平安安带着小姐们走掉。乔斯亲着自己的手向她们的背影送吻,一面打呃一面说道:“求天保佑你!求天保佑你!”他拉住上尉的手哀哀的哭泣,把藏在心里的爱情告诉他,说自己一心恋着刚才走出去的女孩子,可是做错了事,使她心碎了。他说他打算第二天早上和她在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教堂里结婚,无论如何先得到兰白斯去把坎脱白莱大主教叫醒,让他准备着。都宾上尉见机,趁势催他赶快到兰白斯宫里去。一出园门,他毫不费事的把乔斯送进一辆街车,一路平安直到他家里。
乔治·奥斯本把姑娘们护送回家,没有再生什么枝节。大门一关上,他哈哈大笑着穿过勒塞尔广场回家,那守夜的见他傻笑个不完,心里老大诧异。两个女孩儿一路上楼,爱米丽亚垂头丧气的瞧着她朋友,吻了她一下,一直到上床没有再说话。
利蓓加心里暗想:“明天他准会求婚。他叫我心肝宝贝儿,一共叫了四回。他还当着爱米丽亚的面捏我的手。明天他一定会向我求婚了。”爱米丽亚也是这么想。我猜她一定还盘算做傧相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应该送什么礼物给她的好嫂子。她又想到将来还有一次典礼,她自己就是主要的角色,此外她还想到许多有关的事情。
不懂事的小姑娘!你们真不知道五味酒的力量。晚上的大醉,比起明天早上的头痛来,那真不算什么。无论哪一种头痛,总没有像喝了游乐场里的五味酒所引起的头痛那样利害。我担保这不是假话。虽然事隔二十年,我还记得两杯酒的后果。其实我不过喝了小小的两酒盅,我人格担保,这两盅酒就够受的了,乔瑟夫·赛特笠本来已经在闹肝病,却把这害人的五味酒喝了许多,少说也有一夸尔。
第二天早上,利蓓加以为她的好日子到了。乔瑟夫·赛特笠却在哼哼唧唧的忍受形容不出的苦楚。当年还没有苏打水。隔夜的宿醉只能用淡啤酒来解,说来真叫人不相信。乔治·奥斯本进屋子的时候,看见卜克雷·窝拉的前任税官躺在安乐椅里哼哼,前面桌子上搁了一杯淡麦酒。好心的都宾早已来了,正在服侍病人。两个军官瞧着乔斯闹酒闹得这么少气无力,斜过眼对瞧着使了个眼色,彼此心照,嬉皮笑脸的做起鬼脸来。赛特笠的贴身佣人是个一丝不苟的规矩人,像包办丧事的人一般,向来板着脸不言语,现在看着他主人的可怜样儿,也掌不住要笑。
奥斯本上楼的时候,他偷偷告诉他道:“先生,赛特笠先生昨儿晚上可真是野。他要跟马车夫打架呢,先生。上尉只好抱小娃娃似的把他抱上楼。”这位白勒希先生一面说话,脸上竟掠过了一个笑影儿。不过他打开房门给奥斯本先生通报的时候,又恢复到原来冷冰冰莫测高深的样子了。
奥斯本立刻拿乔斯开玩笑,看着他说道:“赛特笠,你好哇?没伤骨头吧?楼下有个马车夫,头上包着绷带,眼睛都打青了,赌神罚咒的说要到法院去告你呢。”
赛特笠轻轻哼道:“你说什么?告我?”
“因为你昨天晚上揍他。是不是,都宾?你像莫利纳①一样大打出手。守夜的人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利害的人,不信你问都宾。”
①当时有名的拳师。
都宾上尉道:“你的确跟车夫打过一合,利害得很。”
“还有在游乐场里那个穿白外套的人呢。乔斯冲着他打。那些女人吓得吱吱喳喳直叫。喝!我瞧着你就乐。我以为你们不当兵的都没有胆子,真是大错。乔斯啊,你喝醉了酒我可不敢冲撞你了。”
乔斯在安乐椅里接口道:“我性子上来之后的确不是好惹的。”他说话的时候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实在可笑,上尉虽然讲究礼貌,也忍不住和奥斯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奥斯本为人刻薄,趁势接下去耍他。在他看来,乔斯不过是个脓包。对于乔斯和利蓓加的亲事,他细细的考虑了一下,觉得老大不如意。他,第——联队的乔治·奥斯本,既然已经准备和赛特笠一家结亲,那么这家的人就不该降低身分去娶一个没有地位的女人。利蓓加不过是个一朝得志的家庭教师罢了。他道:“你这可怜东西。你以为自己真的会打人,真的可怕吗?得了吧,你站都站不直,游乐场里人人都笑话你,虽然你自己在哭。乔斯,你昨儿晚上醉得不成体统。记得吗?你还唱了一支情歌呢!”
乔斯问道:“一支什么?”
“一支情歌。爱米丽亚的小朋友叫什么罗莎?利蓓加?你管她叫你的宝贝,你的肉儿小心肝哩!”无情的小伙子拉起都宾的手,把隔天的戏重演了一遍,本来的演员看得羞恨难当。都宾究竟是好人,劝奥斯本不要捉弄乔斯,可是奥斯本不理。
他们不久便和病人告别,让高洛浦医生去调理他。奥斯本不服朋友责备他的话,答道:“我何必饶他?他凭什么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子来?他干吗在游乐场扫咱们的面子?那个跟他飞眼风吊膀子的女孩子又算个什么?真倒楣!他们家的门第已经够低的了,再加上她,还成什么话?做家庭教师当然也不坏,不过我宁可我的亲戚是个有身分的小姐。我是个心地宽大的人,可是我有正当的自尊心。我知道我的地位,她也应该明白她的地位。那印度财主好欺负人,我非得让他吃点儿苦不可。并且也得叫他别糊涂过了头,因为这样我才叫他留神,那女孩子说不定会上法院告他。”
都宾迟疑着说道:“你的见解当然比我高明。你一向是保守党,你家又是英国最旧的世家之一。可是——”
中尉截断朋友的话说道:“跟我一块儿拜望两位姑娘去吧。你自己向夏泼小姐去谈情说爱得了。”奥斯本是天天上勒塞尔广场的,都宾上尉不愿意跟他去,便拒绝了。
乔治从霍尔本走过沙乌撒泼顿街,看见赛特笠公馆的两层楼上都有人往外探头张望,忍不住笑起来。原来爱米丽亚小姐在客厅外面的阳台上,眼巴巴的望着广场对面奥斯本的家,正在等他去。利蓓加在三层楼上的小卧房里面,盼望看见乔斯搬着肥大的身子快快出现。
乔治笑着对爱米丽亚说道:“安恩妹妹①正在了望台上等人,可惜没人来。”他对赛特笠小姐淋漓尽致的挖苦她哥哥狼狈的样子,觉得这笑话妙不可言。
①童话《蓝胡子》中女主角,蓝胡子的故事见24页注①。
她听了很不受用,答道:“乔治,你心肠太硬了,怎么还笑他?”乔治见她垂头丧气,越发笑起来,再三夸这笑话儿有趣。夏泼小姐一下楼,他就打趣她,形容那胖子印度官儿怎么为她颠倒,说得有声有色。
“啊,夏泼小姐!可惜你没见他今天早上的样子。穿着花花绿绿的梳妆衣在安乐椅里打滚,难过得直哼哼。他伸出舌头给高洛浦医生看,那腔调才滑稽呢。”
夏泼小姐问道:“你说谁啊?”
“谁啊?谁啊?当然是都宾上尉啰,说起这话,我倒想起来了,昨儿晚上咱们对他真殷勤啊!”
爱米丽亚涨红了脸说:“咱们真不应该。我——我根本把他忘了。”
奥斯本笑嚷道:“当然把他忘了。谁能够老记着都宾呢?
夏泼小姐,你说对不对?”
夏泼小姐骄气凌人的扬着脸儿说道:“我从来不理会有没有都宾上尉这么个人,除非他吃饭的时候倒翻了酒杯。”奥斯本答道:“好的,让我把这话告诉他去,夏泼小姐。”他说话的时候,夏泼小姐渐渐对他起了疑心,暗暗的恨他,虽然他本人并不知道。利蓓加想道:“原来他要捉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乔瑟夫跟前取笑我。说不定他把乔瑟夫吓着了。也许他不来了。”这么一想,她眼前一阵昏黑,一颗心扑扑的跳。
她竭力做出天真烂漫的样子笑道:“你老爱说笑话。乔治先生,你尽管说吧,反正我是没有人撑腰的。”她走开的时候,爱米丽亚对乔治·奥斯本使了一个责备的眼色。乔治自己也良心发现,觉得无故欺负这么一个没有依靠的女孩子,不大应该。他道:“最亲爱的爱米丽亚,你人太好,心太慈,不懂得世道人心。我是懂得的。你的朋友夏泼小姐应该知道她的地位。”
“你想乔斯会不会——”
“我不知道。他也许会,也许不会,我反正管不着。我只知道这家伙又糊涂又爱面子,昨儿晚上害得我的宝贝儿狼狈不堪。‘我的宝贝儿,我的肉儿小心肝!’”他又笑起来,样子那么滑稽,连爱米也跟着笑了。
乔斯那天没有来,爱米丽亚倒并不着急。她很有手段,使唤三菩手下的小打杂到乔瑟夫家里去问他讨一本他从前答应给她的书,顺便问候他。乔斯的佣人白勒希回说他主人病在床上,医生刚来看过病。爱米丽亚估计乔斯第二天准会回家,可是没有勇气和利蓓加谈起这件事。利蓓加本人也不开口,从游乐场里回来以后的第二个黄昏,她绝口不提乔斯的事。
第二天,两位姑娘坐在安乐椅里,表面上在做活,写信,看小说,其实只是装幌子。三菩走进来,像平常一样满面笑容,怪讨人喜欢的样子。他胁下挟着一个包,手里托着盘子,上面搁着一张便条。他道:“小姐,乔斯先生的条子。”
爱米丽亚拆信的时候浑身发抖。只见信上写道:亲爱的爱米丽亚:送上《林中孤儿》一本。昨天我病得很重,不能回家。今天我就动身到契尔顿纳姆去了。如果可能的话,请你代我向和蔼可亲的夏泼小姐赔个不是。我在游乐场里的行为很对她不起。吃了那顿惹祸的晚饭以后,我所有的一言一动都求她忘记,求她原谅。现在我的健康大受影响。等我身体复原之后,我预备到苏格兰去休养几个月。
乔斯·赛特笠
这真是狗命票。什么都完了。爱米丽亚不敢看利蓓加苍白的脸和出火的两眼,只把信撩在她身上,自己走到楼上房间里狠狠的哭了一场。
过了不久,管家娘子白兰金索泊太太去安慰她。爱米丽亚当她心腹,靠在她肩膀上哭了一会,心里轻松了好些。“别哭了,小姐。这话我本来不告诉您的,不瞒您说,她来了几天之后,我们大家就不喜欢她。我亲眼看见她偷看你妈的信。平纳说她老翻你的首饰匣子跟抽屉。人人的抽屉她都爱翻。平纳说她一定把您的白缎带搁到自己箱子里去了。”
爱米丽亚忙道:“我给她的,我给她的。”
这话并不能使白兰金索泊太太看重夏泼小姐。她对上房女佣人说道:“平纳,我不相信那种家庭教师。她们自以为了不起,摆出小姐的架子来,其实赚的钱也不比咱们多。”
全家的人都觉得利蓓加应该动身了,上上下下的人都希望她早走,只有可怜的爱米丽亚是例外。这好孩子把所有的抽屉、壁橱、针线袋、玩具匣,细细翻了一遍,把自己的袍子、披肩、丝带、花边、丝袜、零头布、玩意儿,一件件过目;挑这样,选那样,堆成一堆,送给利蓓加。她的爸爸,那慷慨的英国商人,曾经答应女儿,她长到几岁,就给她几个基尼。爱米丽亚求他把这钱送给利蓓加,因为她自己什么都有,利蓓加才真正需要。
她甚至于要乔治·奥斯本也捐出东西来。他在军队里本来比谁都手中散漫,并不计较银钱小事,走到邦德街上买了一只帽子和一件短外衣,都是最贵重的货色。
爱米丽亚得意洋洋的拿着一纸盒礼物,对利蓓加说:“亲爱的利蓓加,这是乔治送给你的。瞧他挑得多好,他的眼光比谁都高明。”
利蓓加答道:“可不是。我真感激他。”她心里暗想:“破坏我婚姻的就是乔治·奥斯本。”因此她对于乔治·奥斯本有什么感情也就不问可知。
她心平气和的准备动身,爱米丽亚送给她的礼物,经过不多不少的迟疑和推辞,也都收下了。对于赛特笠太太,她当然千恩万谢表示感激,可是并不多去打搅她,因为这位好太太觉得很窘,显然想躲开她。赛特笠先生送她钱的时候,她吻着他的手,希望能够把他当作最慈爱的朋友和保护人。她的行为实在令人感动,赛特笠先生险些儿又开了一张二十镑的支票送给她。可是他控制了自己的感情。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便快快的走掉了,嘴里说:“求老天爷保佑你,亲爱的。到伦敦来的时候上我们这儿来玩。詹姆斯,上市长公署。”
最后,利蓓加和爱米丽亚告别。这一节我也不准备细说。她们两人难分难舍的搂抱着,最伤心的眼泪,最真挚的情感,还有嗅盐瓶子,都拿出来了。一个人真心诚意,另一个做了一场精采的假戏。这一幕完毕之后,两人就此分手,利蓓加发誓永远爱她的朋友,一辈子不变心。

第五章我们的都宾
凡是在斯威希泰尔博士那有名的学校里念过书的学生,决不能忘记克甫和都宾两人打架的经过和后来意想不到的结局。学校里的人提起都宾,都叫他“嗳唷,都宾”,“嗨嗨,都宾”,其余还有许多诨名儿,无非是小孩子们表示看不起他的意思。他是全校最迟钝、最没口齿,而且看上去最呆笨的一个。他的父亲在市中心开了个杂货铺。据说斯威希泰尔博士在“互惠原则”之下收他入学。换句话说,他爸爸不付现钱,却把货物来抵学膳费。都宾的成绩很差,几乎是全校学生的压尾。他穿的灯芯绒裤子和短外衣都太紧,一身大骨头在绷破的线缝里撑出来。在学校里,他就代表多少磅的茶叶、蜡烛、蓝花肥皂、梅子等等——其中一小部分的梅子是用来做梅子布丁的。有一天,一个学生偷着进城去买脆饼和嫩猪肉香肠,看见校门口停着一辆送货车,恰巧是伦敦泰晤士街都宾和瑞奇合开的杂货食油店派来的,送货的正在把他家的货色从车子里搬出来。那天可真够都宾受的。
从此之后都宾就没有太平日子了。同学们取笑他,说的笑话又尖酸又刻毒。一个口角俏皮的说:“哈,都宾,报上登了好消息啦!砂糖涨价了,孩子。”另一个计算着说,“如果洋油蜡烛卖七便士半一打,都宾一共值多少钱哪?”于是旁边的小混蛋们便哄然大笑,连助教也笑。他们一致认为做零售商是最下流低贱的职业,应该给有身分的上等人瞧不起。这种见解当然不错。
都宾背着人对那个使他受这些苦恼的小孩儿说道:“奥斯本,你的爸爸其实也不过是个做买卖的。”那孩子骄傲地答道:“我的爸爸是上等人,有自备马车。”威廉·都宾听了这话,躲在运动场犄角上的一间屋子里闷闷的伤了半天心,因为那天恰巧有半日假期。咱们小的时候谁没有受过这样的气恼?凡是心地忠厚的孩子,受了欺负格外觉得不平,受了轻慢格外觉得畏缩,有人委屈他,他比别的孩子更伤心,有人抚慰他,他也会感激得脸上放光。这么温顺的好孩子,往往给你们做老师的侮辱、虐待和冷淡。他们错在什么地方呢?不过是不会做算术,或是不会念拉丁文,其实那拉丁文本身就是不通的。
威廉·都宾因为不会拉丁文,读不好伊顿中学①出版的拉丁文文法这本了不起的书,所以在斯威希泰尔学校里老是得末一名。他还在低班,和那些粉红脸儿、穿罩袍的小不点儿在一起上课,可怜还是比不上他们。他拿着卷了书角的初级读本,穿着紧得不合身的灯芯绒裤子,委委顿顿,痴痴呆呆的跟一群小人儿排在一行,简直像个大怪物。学校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不作弄他。他们把他那已经太小的裤腿缝起来,把他床上的被褥带子铰断,把水桶跟长凳推倒在地上,好叫他把脚胫撞得生痛。而他呢,也每回都撞上去。他时常收到一个个小包,拆开一看,却是自己家里出卖的肥皂和蜡烛。连一点儿大的小孩儿们也都打趣过都宾。他虽然委屈,可是忍气吞声,从来不抱怨。
①英国著名的贵族化公立学校。
克甫的地位刚刚相反。他是斯威希泰尔学校里的时髦公子,大家捧他为大王。他偷偷的带酒到学校里来喝。他跟城里的孩子打架。到星期六,家里会送小马来接他回家。他房间里还有大靴子,专为假期里穿了打猎用的。他有一只金表,又像校长一样,会吸鼻烟。他看过歌剧;演戏的名角儿谁高谁下他都知道。照他看来,基恩先生比坎白尔先生①还高明。他能够在一小时以内一口气读完四十首拉丁诗。他还会写法文诗。他有什么不懂,什么不能的呢?据说连校长都怕他。
克甫是学校里的无敌大王。他神气活现的统治一批顺民,不时的欺负他们。同学们有的替他擦鞋,有的替他烤面包,有的做小打杂,整整一夏天,每天下午他打球的时候给他捡球。他最瞧不起“无花果儿”②,虽然一见面就讥笑谩骂,可是从来不屑和他对面谈话。
有一天这两位小爷在私底下闹起意见来了。无花果儿一个人在课堂里辛辛苦苦的写家信,克甫走来,说是有事使唤他出去走一趟。好像是叫他去买甜饼。
①基恩(Kean)和坎白尔(Kemble)两家父子兄弟都是名演员。这里指的是小坎白尔(JohnPhilipKemble,1757—1823)和老基恩(EdmundKean,1787—1833),两人同时争名。
②无花果儿(figs)这字有侮慢的意思。
都宾答道:“我不行,我得先把这封信写完。”他的信里面好多别字,涂改的地方也不少。可怜写信的人在上面费了不少的心思、力气和眼泪,因为这是写给妈妈的信。他的妈虽然不过是个杂货铺的老板娘,住在泰晤士街店房的后间,可是倒真疼儿子。
克甫先生一听这话,一把抢了信纸问着他说:“你不行吗?你不行吗?我倒要请问你,干吗不行?明天再写信给无花果儿妈妈不是一样的吗?”
都宾急了,站起来说:“说话好听点儿。”
学校里的大公鸡高声说:“那你到底去不去?”
都宾刁嘴咬舌的说:“把信放下来。君子不看人家私信。”
克甫道:“好吧,现在你去不去?”
都宾大声呼喝道:“我不去,你要动手,我先把你揍个稀烂。”他跳过去抓起一个铅做的墨水壶,恶狠狠一脸凶相。克甫先生顿了一顿,放下卷起的袖子,把手插在口袋里嗤笑着走掉了。从此以后他没有敢再惹杂货铺的小掌柜,不过说句公平话,他背后说起都宾,口气里总表示瞧不起。
这件事发生以后不久,一天下午,太阳很好,克甫先生又碰上了威廉·都宾。这可怜虫正在运动场上一棵树下躺着,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自己心爱的《天方夜谈》。别的孩子各做各的游戏,他远远的离开大家,心里几乎有些快活。如果咱们对孩子放松一些,做老师的不欺压学生,做父母的不坚持着引导儿女的思想,控制儿女的情感,我认为决没有害处。人的思想情感最难捉摸。譬如说,你我之间何尝互相了解呢?自己的孩子、父亲、街坊邻舍,心里在思量什么,咱们何尝知道呢?呆钝腐朽的成年人偏爱管教小辈,其实小孩子的思想比他们的高超神圣得多着呢。所以我认为做父母和做老师的尽可放任一些,决计没有妨碍,充其量不过是孩子们眼前少读点儿书。
威廉·都宾居然忘了现实,飘然出世,一忽儿跟着星伯达水手在金刚钻山谷里①,一忽儿跟着阿赫曼德王子和贝莱朋诺仙女在他们第一次会面的山洞里(咱们也未尝不想到那美丽的山洞里去走一遭);忽然听得小孩儿尖声哭叫,打断了他有趣的白日梦。他抬起头来,看见克甫正在他前面痛打一个小学生。
①见《天方夜谈》星伯达水手第二次航海的故事。
被打的正是看见了送货车揭发都宾隐事的小子。可是都宾向来不念旧恶,对于年纪小的孩子更加不计较。只见克甫挥着一根黄色的球棍对那孩子叱责道:“你竟敢把我的瓶子打破,赫!”
这小学生的使命是爬过运动场的围墙,跑到四分之一哩路以外去赊购一品脱果露甜酒,然后不顾校长布置在外面的密探,再爬回到运动场里来。有一处地方,墙顶上的碎玻璃已经去掉,而且墙上还做了好几个凹进去的窝儿,进出可以方便些。不料他在爬墙的时候,脚一滑,不小心把瓶子摔破,甜酒泼掉了,自己的裤子也弄脏了。他心惊胆战的回到主人面前,虽然没有受伤,心里却慌得可怜。
克甫说:“你胆敢摔破瓶子!你这粗手笨脚的小贼。准是你偷看把甜酒喝了,假装摔破了瓶子。把手伸出来!”
球棍重重的打在孩子手上,扑的一声响。跟着是哼哼唧唧的哭声。都宾抬起头来。贝莱朋诺仙女和阿赫曼德王子立刻躲到山洞深处。星伯达水手也给大鹏鸟背着飞出了金刚钻山谷,直上云霄。老实的都宾眼前仍旧是现实生活。他看见大孩子在无缘无故的欺负小孩子。
克甫喝道:“把那只手也伸出来。”那小学生痛得面目改形。都宾看了止不住索索地抖,穿在又旧又小的衣服里面的整个身子紧张起来。
“吃我这一下,你这小鬼!”克甫先生一面嚷嚷,又把球棍打孩子的手心。——太太们别怕,在学校里,个个孩子都经过这一套,你们自己的孩子将来准会挨打,也准会去打别人。球棍儿打下去,都宾就跳起来了。
我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在公立学校里,大学生虐待小学生跟俄国人用靴子抽打罪犯一般,向来是合法的。你从这方面看,抗拒受罚简直是丢脸的事。也许都宾是傻好人,看了暴虐的行为忍不住要打抱不平。也许他早已要想报复;克甫这神气活现的小霸王,专爱欺负弱小,一切的光荣归他一身,一切的礼仪为他而设,大家给他搴旗,打鼓,举起手对他行礼,看了叫人忍不住要和他较量一番,比比高下。且不管都宾的动机是什么,只见他一跃而起,尖声叫道:“住手!
你再欺负小孩儿,我就——”
克甫真没有料到他会多管闲事,说道:“你就怎么样?——手伸出来,小畜生!”
都宾回答他上半截的问题说:“我就把你一顿痛打,叫你尝尝一辈子没尝过的滋味。”小奥斯本流着泪,喘着气,看见有人出其不意的替他打抱不平,诧异得不敢相信,只抬头望着他。克甫的诧异也不在奥斯本之下。你如果能够体味先王乔治第三听得北美洲殖民地叛变时候的心情,或是狂妄的歌利亚①看见矮小的大卫走上前来要求决斗时的感觉,才能领略雷杰耐尔·克甫受到都宾的挑战,心里是怎样一回事。
①指《旧约·撒母耳记》上卷第十七章所载大卫王打败巨人歌利亚的故事。
克甫按照打架前的惯例,说道:“上完课来。”他顿了一顿,向对手看了一眼,仿佛说:“在这一段时间以内,你快把遗嘱写好,把后事也交代清楚。”
都宾答道:“随你的便。奥斯本,你做我的助威人吧。”小奥斯本答道:“也好,你爱怎么就怎么吧。”你知道的,他爸爸有自备马车,倒叫这种人替他打抱不平,不免觉得丢面子。
打架开始的时候,他嘴里虽然叫着“打呀,无花果儿!”心里老大不好意思。这次出名的打架,在起初的两三个回合中,在场的学生除他之外没一个肯这样帮腔。克甫微微的冷笑着,样子轻松愉快,倒仿佛在跳舞会里作耍呢。他对于拳法很有研究,拳头连连落在倒楣的对手身上,接连三次把他打倒在地。都宾跌倒一次,大家就欢呼一声。人人都急于要向征服者表示忠诚,能够向他屈膝,在他们也是一种光荣。
小奥斯本一面把他的打手扶起来,一面想道:“他们打完架以后,我可要好好的挨一顿揍了。”他对都宾道:“无花果儿,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他不过打我几下,我也受惯了。”无花果儿那时四肢发抖,鼻孔出烟,把助威的推在一边,再打第四个回合。
头上三个回合,都是克甫开的拳。他不容对方有还手的机会,而都宾又不会躲闪,因此这一回都宾决计自己先动手。他生来左手着力,便挥动左臂,用尽全身力气打了克甫先生两拳,一拳打在他左眼上,一拳打在他罗马式的鼻子上。
这一回,倒下去的是克甫,四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吃了一惊。小奥斯本做出内行的样子,拍拍都宾的背说:“喝,打得好,再用左手揍他吧,无花果儿,我的孩子!”
这场大战的下半截,无花果儿惊人的运用左手,克甫每一回都被打倒。到第六合上,叫“打呀,无花果儿!”的人跟叫“打呀,克甫!”的人数目竟也差不多了。打到第十二合,克甫垮了台。他精神不聚,既不能攻,又不能守,而无花果儿倒像清教徒一般镇静。他脸色苍白,睁着发光的两眼,下唇破了一个大口子,不停的流着血,样子又凶狠又怕人,旁边看热闹的人给他吓得心惊胆战的大概不少,可是他勇敢的对手倒还准备再打第十三合。
如果我有那比哀的笔①,或者文章写得像蓓尔公司生活画报②上的一样好,那么我一定要把这场决斗好好的描写一番。这简直跟禁卫军最后的袭击相仿佛(不过那时滑铁卢大战还没有发生,我只能说这次打架跟后来禁卫军最后的袭击相仿佛)。耐将军③的队伍向圣·拉埃山进攻,十万大军扛着密密麻麻的刺刀,二十根旗杆上面插着老鹰的标帜。山上吃惯牛肉的粗壮英国大兵发喊冲锋,跳下山和敌人拼死搏斗。这次打架,两方面的精神也可以和他们相比。换句话说,克甫虽然趔着脚,一跌一撞的,可是仍旧满腔勇气,又赶上前来,给那卖无花果的左手一拳打在鼻子上,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①那比哀(SirWilliamNapier,1785—1860),英国的大将兼历史家,以善描写战争出名。
②蓓尔公司伦敦生活画报(Bell’sLifeinLondon)专报导拳击赛马等事。
③耐将军(MiclialNey,1769—1815),法国总司令。
无花果儿的对手啪的倒在草坪上,那干脆的劲儿就像有一回我看见贾克·斯巴脱把弹子一下子打进窟窿一样。无花果儿看了说:“我想这下子他爬不起了。”打手倒地所允许的最长的时间已经到了,却不见雷杰耐尔·克甫先生爬起身来,不知道他是不能起来呢,还是不肯起来。
所有的学生都为无花果儿欢呼,叫得一片响,听的人准以为无花果儿一起头就是他们一致拥护的好汉。后来他们叫得斯威希泰尔博士也听见了,从书房里出来查究外面为什么大呼小叫。他当然威吓着说要把无花果儿重重打一顿,幸而那时克甫已经醒过来了,正在洗伤。他站起来说:“先生,是我不好。无花果儿——都宾没有错。我在欺负小学生,他打得好。”他做人这么大气,不但免了他的征服者一顿打,而且从新树立了自己的威信。他这次大败,险些儿失去了民心。
小奥斯本写家信的时候,就报告这件事:三月十八日立却蒙休格开恩大厦亲爱的妈妈:我希望你身体很好。请你给我送一个蛋糕来。我还要五个先令。克甫和都宾打过架了。你知道的,克甫是学校里的大王。他们打了十三合,都宾打的胜仗。所以克甫现在只算二大王。他们打架都是为了我。克甫因为我摔破一瓶牛奶,就打我,无花果儿不让他打。他的爸爸是开杂货店的,所以我们叫他无花果儿。那铺子在市中心泰晤士街,是无花果儿和瑞奇合营的商店。我想他既然为我跟人打架,你以后应该到他爸爸铺子里去买糖跟茶叶才对。克甫本来每星期六回家,可是这次不行了,因为他两个眼睛都打青了。他有一匹小白马来接他回家,还有一个穿号衣的马夫来陪他。马夫骑的是栗色的母马。我希望爸爸也给我一匹小马。
你的儿子乔治·赛特笠·奥斯本代我问候小爱米。我正在用硬纸板替她做一辆马车。我不要香草子蛋糕,我要梅子蛋糕。
自从都宾打了胜仗之后,同学们异乎寻常的尊敬他的人格。无花果儿这名字本来含有侮辱的意思,后来却成了学校里最受欢迎和最体面的诨名儿之一。乔治·奥斯本说:“他爸爸开杂货铺究竟不是他的错。”乔治年纪虽然小,在斯威希泰尔学校里的小学生队里倒很有人缘,所以他说的这话很受赞赏。大家公认都宾出身下贱是不得已的事,因此而看轻他本人是很卑鄙的。老无花果儿这名字到后来只表示大家喜欢他,对他关心,连那鬼鬼祟祟的助教也没敢再笑他。
环境好转之后,都宾的兴致也高了,功课上有了惊人的进步。了不起的克甫亲自帮他的忙。他这么屈尊降格,都宾觉得十分希罕,脸都红了。克甫教他读拉丁诗,在休息的时候抽空替他补课,把他从低班拉上中班,真叫人得意。不但如此,他还帮他把中班的功课做得很像样。大家发现都宾虽然读不好古典文学,做起算术来倒是出人头地的快。夏天里公开考试,他代数考了第三名,得到一本法文书算是奖品,个个人都为他高兴。校长当着全校师生和来校参加典礼的家长和来宾把《戴笠马克》这本有趣的传奇①赠给都宾,书上还写了他的名字古利爱尔莫·都宾②。可惜你没看见他妈妈脸上的得意。所有的学生一致鼓掌表示对都宾赞赏和拥戴。他拿了奖品回到原座,一路上红着脸不断的绊跟头,他踩痛了多少人的脚,谁也数不清,他的傻样儿谁也形容不出。他的爸爸都宾老头儿第一回对于自己的儿子瞧得起,当众赏给他两个基尼。这些钱他大半化在同学身上,请他们大吃一顿。暑假以后回学校的时候,他穿了后面开叉的外套,像个大人了。
①法国作家费内龙(Fenelon)的作品。
②(Gulielmo就是拉丁文的William,英国学校的名单常将学生的名字拉丁化。
都宾天生是个谦虚的小后生,没想到转运的原故全是他自己器量大,做人豪爽。他偏偏要把一切功劳都推给乔治·奥斯本,认为好运都是他给带来的。他对于乔治深切的爱护;这么真诚的友谊,只有在孩子的心里和美丽的神话中间才找得着。譬如粗野的奥生给凡仑丁收服以后,对于这神采奕奕的年轻勇士就生出了这样的感情①。都宾拜倒在小奥斯本面前,死心塌地爱他。他没有认识奥斯本之前,已经暗暗的佩服他。如今更成了他的听差,他的狗,他的忠仆星期五②。他相信奥斯本尽善尽美,是一切凡人里头最漂亮、最勇敢、最活泼、最聪明、最大器的。他把自己的钱分给他用,买了不知多少礼物送给他,像小刀、铅笔匣、金印、太妃糖、模仿鸟叫的小笛子,还有大幅彩色插图的故事书,里面画着强盗和武士。这些书里都有题赠,写明送给乔治·赛特笠·奥斯本先生,他的好朋友威廉·都宾敬赠等等字样。乔治原是高人一等的,都宾既然对他表示忠诚,向他纳贡,他也就雍容大度的收下来。
①法国的神话,在1550年前后传到英国。奥生和凡仑丁原是兄弟。奥生自小给熊衔去,成了野人,后来给凡仑丁收服。
②《鲁滨逊飘流记》里鲁滨逊的仆人。
到游乐场去的那一天,奥斯本中尉到了勒塞尔广场,就对太太小姐们说:“赛特笠太太,我希望您这儿有空位子。我请了我们的都宾来吃晚饭,然后一块儿上游乐场。他跟乔斯差不多一样怕羞。”
胖子得意洋洋的对利蓓加小姐看了一眼说道:“怕羞!得了吧!”
奥斯本笑道:“他真的怕羞。当然你风度翩翩,跟他不能比,赛特笠。我去找你的时候在贝德福碰见他,就告诉他说爱米丽亚小姐已经回家,咱们大家今儿晚上都准备出去乐一宵。还有,我说他小时候在这儿作客,打破五味酒碗的事,赛特笠太太也不计较了。太太,这件倒楣的事儿已经过去七年了呢,您还记得吗?”
好性子的赛特笠太太答道:“五味酒全洒在弗拉明哥太太的红绸袍子上。他这人真是拙手笨脚。他的妹妹们也不见得文雅多少。都宾爵士夫人昨儿晚上带了三个女儿也在海贝莱。
唉,她们的腰身好难看哪!”
奥斯本顽皮地说道:“副市长有钱得很呢,是不是?我娶了他的女儿倒挺上算的,你说怎么样,太太?”
“你这傻东西!瞧你的黄脸皮,谁肯要你?”
“我的脸皮黄吗?您先看看都宾的脸再说,他生了三回黄热病,在那索生过两回,在圣·葛脱生过一回。”
赛特笠太太说:“得了。我们瞧着你的脸已经够黄的了。爱米,你说对不对?”爱米丽亚小姐红了脸一笑。她看着乔治·奥斯本先生苍白动人的脸儿,和他本人最得意的、发亮卷曲的黑胡子,心里觉得在全国的军队里,在全世界上,也找不出这么一个脸庞儿,这么一个英雄好汉。她说:“我倒不在乎都宾上尉的脸色和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反正我总会喜欢他的。”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都宾是乔治的朋友,处处护着他。
奥斯本说道:“军队里谁也比不上他的为人。他做军官的本事也比人强。当然啰,他不是阿多尼斯①。”他很天真的在镜子里对自己端详着,恰巧碰上夏泼小姐尖利的眼光盯住他看,不禁脸红了一下。利蓓加暗暗想道:“哈,我的漂亮少年,你是块什么材料可给我捉摸出来了。”这小姑娘真是个诡计多端的狐媚子。
①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爱情女神维纳斯的情人。
那天傍晚,爱米丽亚打扮好了准备上游乐场去颠倒众生。她穿了白纱长袍,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花,百灵鸟似的唱着歌,跳跳跃跃的走到客厅里,就见一个笨头笨脑的高个子迎着她鞠了一躬。这人粗手大脚大耳朵,一头剪得很短的黑头发,穿一身其丑无比的军服,上面钉着长方大扣子,头上戴一顶当时流行的硬边三角帽。他鞠躬的姿势,难看得谁也比不上。
这就是步兵第——联队的威廉·都宾上尉。当时他好多勇敢的伙伴都在半岛上立功①,而他的联队偏偏被派到西印度群岛去服务。后来他生黄热病,便回到家里来。
①英国联合了西班牙、葡萄牙和法国开战。战场就在伊比利亚半岛,西、葡两国的本土。
他来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音很轻,楼上的太太小姐都没有听见,要不然爱米丽亚怎么会不怕羞,一路唱着进去呢?她的甜美的声音直闯进上尉的心里,就在那儿蜷伏下了。爱米丽亚向上尉伸出手来,他跟她拉手之前,先顿了一顿,心里想道:“怎么的?不久以前我看见的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小姑娘难道就是你吗?那时候我刚刚正式发表入队,晚上我还倒翻了你们的五味酒碗。乔治·奥斯本将来要娶的原来就是你。好个花朵儿似的女孩子!乔治这家伙倒有福气。”他还没有跟她拉手,硬边帽子已经掉在地上,那时候他心里就这么盘算着。
自从都宾出了学校到咱们重新跟他碰头,这一段历史,我还没有细细儿说给大家听,可是聪明的读者看了前两页上面的对话,一定猜得出来。给人瞧不起的杂货铺老板成了副市长。他又是伦敦城市轻骑兵的上校。当年法国兵向英国进犯,他一腔热血,准备全力抵抗。奥斯本的爸爸在他联队里只是个毫不出色的警卫而已。他统带的士兵曾经受过英王和约克公爵检阅,他自己不但当了上校,做了副市长,还有爵士的封号。他的儿子加入了军队,小奥斯本跟他在同一个联队。他们两个相继在西印度群岛和加拿大服务。眼前军队内调,才回到家里来。都宾仍旧热心爱护奥斯本,对他非常慷慨,和他们同学的时候一样。
过了一会儿,这群了不起的人坐下来吃晚饭。他们谈到打仗立功,拿破仑小子和威灵顿公爵①,还谈到最近政府公报里的消息。当年正是英国历史上光辉的时代,每一期战报都登载着胜利的消息。两个年轻的勇士巴不得自己的名字也在光荣名单里出现,怨叹时运不济,偏偏所属的联队调在外面,没有机会立功。夏泼小姐听了这样叫人振奋的话,不由得眉飞色舞,赛特笠小姐却怕得直发抖。乔斯先生讲了几个猎虎的故事,又把格脱勒小姐和兰斯医生的一段姻缘也说完了。他把桌子上每一盘菜都送到利蓓加面前请她尝,自己也不停的大吃大喝。
①威灵顿(Wellington,1769—1852),英国大将,滑铁卢之战,拿破仑就败在他手里。
饭后小姐们走出饭间的时候,他跳起来替她们开门,风度的潇洒真有勾魂摄魄的力量。然后他回到饭桌上,慌慌张张的一连喝了几大杯红酒。
奥斯本轻轻对都宾说道:“他在壮自己的胆气呢。”出发的钟点到了,马车等在门口送他们上游乐场。

第四章绿丝线的钱袋
乔的恐慌继续了两三天;这可怜虫不肯回家,利蓓加小姐也不提他的名字。她全心都在赛特笠太太身上,对她必恭必敬,仿佛是感恩不尽的样子。这位好心的太太带她出去走走;到了百货商场,她说不出的高兴,到了戏院,她更是不住口的赞叹。一天,有人请她和爱米丽亚出去玩,临时爱米丽亚头痛,利蓓加宁死也不肯一个人去。她说:“全亏了你,我这孤苦伶仃的可怜虫才得到了温暖,尝到了快乐。我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出去呢?”她翻起眼珠子瞧着天,绿眼睛里含着两包眼泪。赛特笠太太看了,不得不承认女儿的朋友心地厚道,实在招人疼。
每逢赛特笠先生说笑话,利蓓加便笑个不停,好像从心里乐出来,好性子的老先生不由得又得意又欢喜。夏泼小姐不但能讨这家主人的好,她见管家娘子白兰金索泊太太在房里做果子酱,表示十分关心,就赢得了她的欢心。她再三叫三菩“先生”或是“三菩先生”,三菩听了心里很受用。她每回打铃使唤上房的女佣人,总对她道歉;态度谦虚,说的话又讨人喜欢。因此不但上房的主人疼她,连下房的佣人也爱她。
有一回,大家在看爱米丽亚从学校里要回来的图画。利蓓加翻到一张画儿,忽然痛哭流涕,转身走开了。那天正是乔·赛特笠第二次露脸的日子。
爱米丽亚慌忙跟出去打听她伤心的缘故。过了一会儿,好心肠的孩子非常感动的走回来,说道:“妈妈,你知道的,她爹从前是契息克的图画教员。我们那儿最好的画儿全是他的作品。”
“亲爱的,我常听得平克顿小姐说他从来不画画儿,只是裱糊装配一下子罢了。”
“妈,这种工作本来就叫裱糊装配啊!利蓓加瞧见这画儿,想起她爹从前干活的情形。忽然觉得——所以她就——”
赛特笠太太说道:“可怜这孩子真重感情。”
爱米丽亚道:“最好请她在这儿再多住一星期。”
“她跟我在邓姆邓姆碰见的格脱勒小姐一个样儿,不过皮肤白一些。格脱勒小姐如今嫁了炮兵部队里的外科医生叫兰斯的。你们知道吗,有一回第十四联队的奎丁跟我打赌——”
爱米丽亚笑道:“唷,乔瑟夫,这故事我们听过了,不用讲了。不如求妈妈写封信给克劳莱什么爵士,请他再宽限可怜的利蓓加几天。她来了,瞧她的眼睛哭的多红!”
利蓓加一脸甜甜的笑容,拉住好心的赛特笠太太向她伸出来的手,恭恭敬敬的吻了一下,说道:“我心上舒服点儿了。你们对我实在好,所有的人全好。”接下去她笑着加了一句说:“乔瑟夫先生,只有你不好。”
“天哪!我吗?老天爷!夏泼小姐!”乔瑟夫说着,恨不得马上就逃。
“可不是吗?我第一天碰见你,你就请我吃那么难吃的胡椒,真太忍心了。你没有亲爱的爱米丽亚待我好。”
爱米丽亚嚷道:“那是因为他跟你不大熟。”
她母亲接着说:“亲爱的,谁对你不好,我就骂他。”
乔瑟夫正色说道:“那天的咖哩酱妙极了。妙极了。不过也许香橼汁搁得太少了一点——对了,是太少了一点。”
“洁冽呢?”
“天哪!你一吃洁冽就大声嚷嚷。”乔瑟夫想着当时的情形觉得很滑稽,忍不住放声大笑。可是像平常一样,笑到一半,忽然又住了口。
他们下去吃饭的时候,利蓓加对他说:“下回你给我点菜的时候,我可得小心点儿。我从前不知道男人喜欢叫我们这样老实的可怜虫受罪。”
“唷,利蓓加小姐,我怎么肯叫你受罪呢?”
她答道:“我知道你是好人。”她说到这里,小手就把他的胳膊轻轻的捏了一把。刚一捏,她又惊慌失措的往后一缩,先对他瞅了一眼,然后低头望着楼梯上压地毯的小铜棍子。乔看见天真的女孩儿对自己这么温柔腼腆,仿佛在不知不觉之中流露出心里的真情,一颗心别别的跳将起来,这事我并不否认。
你们看,利蓓加在进攻了。斯文知礼的奶奶小姐们或许要骂她不害臊。可是你想,亲爱的利蓓加多么可怜,这些事情全得她亲自出马去做呀!不管你怎么高雅,家里穷得没了佣人,少不得自己扫地。女孩子没有亲爱的妈妈代她对付那小伙子,也只好自己动手。总算天可怜见,这些女的不常把本领施展出来,要不然我们再也挡不住她们的魅力。不管女的多老多丑,只要她们肯假以辞色,男人马上就会屈膝;这是绝对的真理。一个女人只要不当真是个驼背,有了机会总能嫁得着如意郎君。谢天谢地!亏得这些亲爱的小姐们都像野地里的畜生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能耐,要不然准会把我们治得服服帖帖。
乔瑟夫走进饭厅的时候心里想道:“喝!这会儿我心里的感觉,就像我在邓姆邓姆看见了格脱勒小姐一模一样。”上菜的时候,夏泼小姐娇媚地向乔瑟夫请教,口气宛转柔帖,一半又像开玩笑。她和这家子的人已经混熟了,跟爱米丽亚更是亲密得像同胞姊妹。没结过婚的女孩子只要在一所房子里同住了十天,总是这样相亲相爱。
爱米丽亚好像在尽力帮忙利蓓加完成计划,要求乔瑟夫带他们到游乐场去。她说上一年复活节假期里,那时“她还在做小学生”,乔瑟夫答应过她的。她说:“现在利蓓加也在这儿,正是去的时候了。”
利蓓加道:“啊哟,多好哇!”她本来想拍手,可是她生性稳重,忽然记得自己的身分,连忙忍住了没拍。
乔说:“今儿晚上可不行。”
“那么明儿好不好?”
赛特笠太太说道:“明天你爸爸跟我得出去吃晚饭。”
她丈夫接口道:“赛特笠太太,我不必去了吧?那讨厌的地方潮湿得很,你年纪这么大了,又是个胖子,去了不要伤风吗?”
赛特笠太太嚷道:“孩子们总得要个人陪着呀!”
做爸爸的笑道:“让乔去吧,他可是够大够胖的了。”他这么一说,连在碗盏柜子旁边的三菩也忍不住失声笑出来,可怜那肥胖的乔恨不得杀死他爸爸。
铁石心肠的老头儿接着说道:“快把他的紧身解开。夏泼小姐,洒些儿凉水在他脸上。要不咱们把他抬到楼上去吧!可怜的小宝贝儿要晕过去了。”
乔大声喝道:“我死也不受你这种话!”
他父亲嚷道:“三菩,把乔瑟夫先生的大象拉过来。到爱克赛脱市场去拉去。”爱说笑话的老头儿看见乔斯气得差点儿掉眼泪,才止了笑,拉着儿子的手说:“乔斯,我们在证券交易所的人都讲个公平交易。三菩,别管大象了,给我跟乔斯先生一人斟一杯香槟酒来。孩子,拿破仑那小子的酒窖里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好酒①。”
①香槟是法国出产的,所以这样说。
乔瑟夫喝了一大杯香槟酒,心平气和。一瓶酒没喝完,他已经答应带着两个女孩子上游乐场去。他身体有病,所以把那瓶酒喝掉了三分之二。
老头儿说道:“姑娘们一人得有一位先生陪着才行。乔斯忙着招呼夏泼小姐,准会把爱米丽亚丢在人堆里。到九十六号去问问乔治·奥斯本能不能来?”
我不懂为什么他一说这话,赛特笠太太就瞅着丈夫笑起来。赛特笠先生眼睛里闪闪发光,满脸顽皮的瞧着爱米丽亚。爱米丽亚红了脸低下头去。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儿才会这么娇羞,利蓓加·夏泼小姐就不行。自从她八岁那年在壁橱里偷糖酱给她姑妈捉出来之后,从此没有红过脸。爱米丽亚的爸爸说:“爱米丽亚应该写张条子给乔治·奥斯本,让他瞧瞧咱们在平克顿女校学的一笔好字。你记得吗?从前你写信给他请他十二晚上来,把字都写别了。”
爱米丽亚答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赛特笠太太对丈夫说:“约翰,这真像是昨天的事,你说对不对?”
他们夫妻住的是二层楼的一间前房,睡觉的地方装饰得像个帐篷,四围挂着花布幔子,上面印着鲜明别致的印度式图案,另外衬了淡红布的里子。帐篷里面的床上铺了鸭绒褥子,并排摆着两个枕头。当晚他们夫妻躺着说话,一对红喷喷的圆脸儿就枕着这两个枕头。太太戴的是镶花边的睡帽,先生戴的是式样简单的布帽子,顶上拖着一簇流苏。赛特笠太太因为丈夫难为了可怜的乔,正在对他训话。
她说:“赛特笠先生,你何苦逗那可怜的孩子,太不应该了。”
流苏帽子替自己辩护道:“亲爱的,乔斯的虚荣心太重,比你当年最爱虚荣的时候还糟糕。你也算利害的了。可是三十年前,——好像是一七八○年吧——倒也怪不得你爱俏。这一点我不否认。可是我实在看不上乔斯那份儿拘拘谨谨的绔袴子弟习气。他实在做得太过火。亲爱的,那孩子一天到晚想着自己,只觉得自己了不起。太太,咱们还有得麻烦呢。谁都看得出来,爱米的小朋友正在拼命的追他。如果她抓不住他,反正有别人来接她的手。他那个人天生是给女人玩弄的。这话没有错,就等于我每天上交易所那样没有错。总算运气好,他没给咱们从印度娶个黑漆漆的媳妇儿回家。瞧着吧,不管什么女人钓他,他就会上钩。”
赛特笠太太狠狠的说道:“原来那丫头是个诡计多端的东西,明天就叫她走。”
“赛特笠太太,她跟别人不是一样吗?不管怎么,她总算是个白种人。我倒不在乎乔斯娶什么媳妇。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不久,说话的声音停了,跟着起来的是鼻子里发出来的音乐,听上去虽然轻柔,却不很雅致。这时候,在勒塞尔广场证券交易所经纪人约翰·赛特笠先生的家里真是悄无声息,所能听得到的只有教堂里报时的钟声和守夜人报时的叫声。
到了第二天早上,好性子的赛特笠太太也不再打算把她隔夜说的那话儿认真做出来。天下最近人情、最深刻、最普通的感情莫过于为娘的妒忌心,可是赛特笠太太瞧着利蓓加不过是个温柔谦逊的家庭教师,对自己又感激,总不至于胆敢攀附像卜克雷·窝拉的收税官那么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她已经替利蓓加写信去要求延迟几天再上工,一时也难找借口赶她出门。
温柔的利蓓加合该交运,件件事都凑得巧,连天气也帮她的忙,虽然她本人起先并不知道上天的好意。原定到游乐场去的那天晚上,乔治·奥斯本已经来了;老两口儿要赴宴会,也已经动身到海百莱仓房的鲍尔斯副市长家里去了;忽然一阵大雷雨(这种雷雨只有上游乐场去的时候才碰得上),这几个年轻人没法出门,只好躲在家里。奥斯本先生好像一点儿不在乎。他跟乔瑟夫·赛特笠在饭间里喝了不少葡萄酒,两个人对坐着谈心。乔瑟夫见了男人向来爱说话,因此一面喝酒,一面把他最得意的印度趣事讲了许多。后来大家在客厅里会齐,爱米丽亚做主人,招待其余三位。四个年轻人在一起玩得很快乐,都说亏得下雨打雷,游乐场没有去成反倒有意思。
奥斯本是赛特笠的干儿子。二十三年来,这家子一向没有把他当外人。他生下一个半月的时候,约翰·赛特笠送给他一只银杯子。他长到六个月,又收到一件珊瑚做的玩意儿,上面挂着金的哨子和小铃。每逢圣诞节或是他假满回校的时候,老头儿总给他零用钱。他记得清清楚楚,乔瑟夫·赛特笠还揍过他一顿。那时候乔瑟夫已经是个大摇大摆的换毛小公鸡,他自己却还是个十岁的顽童。总而言之,乔治和这家朝夕相处,大家对他又好,当然在这里混得很熟。
“赛特笠,你还记得吗?有一回我把你靴子上的流苏铰了下来,你气得不得了。赛特笠小姐——呃——爱米丽亚跟乔斯哥哥跪着,求他别揍小乔治,才免了我一顿好打。”
乔斯明明白白记得这件不平凡的事情,可是赌神罚誓说他早已忘了。
“你记得吗?你到印度去以前,坐了马车到斯威希泰尔博士学校里来看我,拍拍我的头,给了我一个基尼。我一向以为你至少身高七尺,后来你从印度回来,我发现你不过跟我一样高,真是意想不到。”
利蓓加眉飞色舞的嚷道:“赛特笠先生太好了!临走还特地去看你,还给你钱。”
“对了,他倒不计较我铰他靴子上的流苏,真是难得。孩子们在学校里拿到零用钱,一辈子都记得。给钱的人自己也忘不了。”
利蓓加说:“我喜欢靴子。”乔斯·赛特笠最得意自己一双腿,一向爱穿这种漂亮的靴子,听了这话,虽然把腿缩在椅子下面,心里说不出的得意。
乔治·奥斯本说道:“夏泼小姐,你是个挺有才气的画家,可以利用靴子事件做题材,把这庄严的景象画成一幅有历史性的画儿。赛特笠穿了鹿皮裤子,一手拿了铰坏了的靴子,一手抓住我的衬衫皱边。爱米丽亚高高的举起了两只小手,跪在她哥哥旁边。咱们还可以仿照简明读本和拼法本子里第一页插图的方式,给它加上一个堂皇的标题,里面包含着寓言的意味。”
利蓓加说道:“我现在没有时间画,等我——等我离了这儿再画吧。”她把声音放得很低,一脸悲悲戚戚的样子,在场的人不由得可怜她命苦,都舍不得放她走。
爱米丽亚说道:“亲爱的利蓓加,可惜你不能在这儿多住几天。”
利蓓加的神情更凄惨了,她道:“有什么用?到我离开你的时候更伤——更舍不得你了。”说着,扭过头去。爱米丽亚一听这话,忍不住哭起来。我在前面说过,这糊涂的小东西最不长进的地方就是爱哭。乔治·奥斯本觉得很感动,细细的端详着这两个姑娘。乔瑟夫·赛特笠低头看着自己心爱的靴子,大胸脯一起一伏,很像在叹气。
乔治说道:“赛特笠小姐——爱米丽亚,来点儿音乐吧!”他那时候忽然把持不住,几乎把她搂在怀里,当着大家的面吻她。她也对他看了一眼。如果说他们两个就在当时相看一眼之中发生了爱情,这话未免过份。两家的父母早已有心把他们两人配成一对,竟可以说这十年来,他们已经订下了不成文的婚约。
赛特笠家里的钢琴,按照通常的习惯,搁在客厅后间。那时天色已经昏暗,奥斯本先生当然比爱米丽亚眼睛亮,会在椅子凳子中间找路,因此爱米丽亚很自然的拉着他的手,让他领路摸到钢琴旁边去。他们一走,只剩下乔瑟夫·赛特笠先生和利蓓加两个人傍着客厅里的桌子对面谈心。利蓓加正在用绿丝线织一只钱袋。
夏泼小姐说:“家里的秘密是不问而知的。这一对儿已经把他们俩的公开了。”
乔瑟夫答道:“只等他做了连长,事情就算放定了。乔治·奥斯本是个顶呱呱的家伙。”
利蓓加道:“你妹妹是全世界最可疼的小人儿。谁娶了她真有福气。”说着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两个单身的男女在一起谈起这样细腻的话儿,彼此自然觉得亲密知心。赛特笠先生和利蓓加小姐的一番议论,我不必细写。照上面的一席话看来,他们的谈吐并没有什么俏皮动听的地方。要知道在普通的人家,在随便什么地方,说的话不过如此,只有那些辞藻富丽、结构巧妙的小说里才有例外。那时隔壁房里有人弹琴唱歌,他们说话的时候当然放低了声音,免得妨碍别人。其实隔壁的两个人专心在做自己的事,他们说得再响些也不妨事。
赛特笠先生居然能够大大方方、畅畅快快的和女人谈天,真是生平第一遭。利蓓加小姐问了他许多关于印度的问题,因此他得了机会把他知道的许多趣事说给她听。这里面有些是关于印度的,也有关于他本人的。他形容总督府里怎么开跳舞会,在大暑天他们怎么取凉,譬如在屋里装了手拉的风扇,门窗前面挂了打湿的芦帘等等。他讲到投奔在印度总督明多勋爵①门下的一大群苏格兰人,口角俏皮极了。然后他又说到猎虎的经验,说是有一回一只老虎发威,把他的象夫从象背上直拖下来。利蓓加小姐对于总督府的跳舞会心醉神往;听了苏格兰副官们的故事笑个不住,一面责备赛特笠先生不该这么刻薄。大象的故事可真把她吓坏了。她说:“亲爱的赛特笠先生,看你母亲份上,看你所有的朋友份上,以后快别干这种冒险的事,你非答应我不可。”
①明多勋爵(LordMinto,1751—1814),英国政治家,苏格兰人,1806年起任印度总督。
乔瑟夫拉起领子,答道:“得了,得了,夏泼小姐,危险只能增加打猎的趣味。”其实他只猎过一次虎,就是出乱子的那一回。可怜他几乎丢了性命,倒不是老虎咬他,却是在混战中受了伤。他说的话越多,胆子越大,竟鼓起勇气问利蓓加小姐那绿丝线钱袋是给谁做的。他的态度那么大方,那么随便,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心里着实得意。
利蓓加小姐柔媚地向他瞟了一眼,说道:“谁要,我就给谁。”赛特笠先生正要施展口才,说出一篇动人的话来。不想他刚刚开口说到:“啊,夏泼小姐,多么”——隔壁的歌声忽然停了。这样一来,他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声音,窘得面红耳赤,连忙住了口,慌慌张张的擤着鼻涕。
奥斯本先生轻轻的对爱米丽亚说:“你听,你哥哥的口才真了不起。你那朋友真创造了奇迹了。”
爱米丽亚小姐答道:“奇迹创造的越多越好。”凡是像个样儿的女人没一个不爱做媒。爱米丽亚当然不是例外,心里只希望乔瑟夫能够娶了太太一同回印度。这几天来她和利蓓加朝夕相处,对她生了极深的感情,在她身上找出千千万万从前在学校里没有发现的德行和惹人怜爱的品性。小姑娘们的感情滋长得最快,像贾克的豆梗一般,一夜的功夫就直入云霄。①结婚以后这种痴情渐渐减退,也是极自然的事。一般情感主义者喜欢用大字眼,称它为“对于理想爱情的渴望”。换句话说,他们认为女人的情感平时只能零星发泄,必须有了丈夫孩子,情感收聚起来有了归宿,自己才能得到满足。
①穷苦的贾克得到许多仙豆,第二天起身,发现撒在园里的仙豆长得直入云霄。贾克攀附着豆梗上天,碰到许多奇遇。
爱米丽亚把自己会唱的歌儿唱完,觉得在后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时候,应该请她的朋友也来唱一曲才是。她对奥斯本先生说:“倘若你先听了利蓓加唱歌,就不要听我的了。”话是这么说,她也明知自己在哄人。
奥斯本道:“我对夏泼小姐先下个警告,在我听起来,爱米丽亚·赛特笠才是天下第一名歌唱家。这话说的对不对我也不管。”
爱米丽亚答道:“你先听了再说。”
乔瑟夫·赛特笠客气得很,替利蓓加拿了蜡烛来搁在琴上。奥斯本表示他情愿就在黑地里坐着,可是爱米丽亚笑着反对,不肯再陪他,因此他们两个也跟着乔瑟夫先生过来。利蓓加唱得比她朋友高明得多,而且非常卖力,不过奥斯本有什么意见,别人当然管不着。爱米丽亚从来没有听见她唱得这样好,心里暗暗纳罕。利蓓加先唱了一支法文歌,乔瑟夫一个字都听不懂。奥斯本也老实承认自己听不懂。此后她又唱了好几支四十年前流行的叙事歌曲。歌词很简单,题材不外乎大英水手,英王陛下,可怜的苏珊,蓝眼睛的玛丽等等。据说从音乐的观点来看,这些歌曲并不出色。可是它们所表达的意思单纯近情,一般人一听就明白。现在咱们老听见唐尼隋蒂①的曲子,音调软靡靡的,内容不过是眼泪呀,叹气呀,喜呀,悲呀。两下里比起来,还是简单的民歌强得多。
①唐尼隋蒂(GaetanoDonizetti,1797—1848),意大利作曲家。
每逢唱完一支歌以后大家闲谈的时候,说的话也都是些很多情的话儿,和歌曲的内容相称。三菩送了茶点进去,就和厨娘一起站在楼梯转角听唱歌。厨娘听得眉开眼笑。连白兰金索泊太太也屈尊下就,跟他们站在一块儿听。
末了唱的一首短歌内容是这样的:——荒野里凄凉寂寥,大风呼呼的怒号,好在这茅屋顶盖得牢。
熊熊的火在炉里烧,
过路的孤儿从窗口往里瞧,
越觉得风寒雪冷,分外难熬。
他心慌意乱,手脚如绵,
急忽忽还只顾往前。
温柔的声音唤他回来,
慈爱的脸儿在门口出现,
到黎明,他不能再流连,
求上天对流浪者垂怜!
你听,那风吹到了山巅。
这支歌的内容和她刚才说的“等我离开了这儿”这句话含意相同。她唱到最后一句,声音沉下去咽住了。在场的人想起她即刻就要动身,连带着又想到她孤苦伶仃的身世。乔瑟夫·赛特笠本来喜欢音乐,心肠又软,利蓓加唱歌的时候,他听得心醉神往,到末了更觉得深深的感动。如果他胆子不那么小,如果方才由乔治安排,让他和赛特笠小姐两人仍旧留在前客厅,那么乔瑟夫·赛特笠就不会再做单身汉子了,我这小说也写不成了。利蓓加唱完了歌,起身拉着爱米丽亚的手一直向蒙眬的前客厅走去。这当儿可巧三菩托着一个盘子进来,里面有夹心面包和糖酱,还有发亮的杯壶。乔瑟夫·赛特笠一看见点心,立刻全神贯注。赛特笠老两口子吃过晚饭回家,看见四个年轻男女谈得很热闹,连他们的马车响都没有留心。只听得乔瑟夫说道:“亲爱的夏泼小姐,吃一小匙子糖酱吧。你刚才唱的真费劲——呃——真好听。应该吃点儿东西补补气。”
赛特笠先生接口道:“好哇!乔斯!”乔斯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在打趣他,慌得不敢作声,过了一会儿就溜掉了。当夜他并没有一宵不寐睁着眼研究自己到底有没有爱上夏泼小姐,因为爱情并不能影响乔瑟夫·赛特笠的胃口和睡眠。不过他想到许多事情,譬如在印度下了办公厅之后听听那些歌儿多么愉快,利蓓加多么出人头地,又想到她的法文说的比总督夫人还好,在加尔各答的跳舞会上准会大出风头。他想:“谁也看得出那可怜的东西爱上了我了。跟那些出国到印度去的女孩子们比一比,她不见得穷到哪儿去。说不定我左等右等,反而挑着个不如她的。”他这么思前想后,就睡着了。
关于夏泼小姐在床上眼睁睁的估计“不知他明天来不来?”的情形,这里不必多说。第二天,乔瑟夫·赛特笠午饭以前已经到了,那不放松的劲儿和命运之神不相上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可算是他赏给勒塞尔广场的大面子。那天不知怎么,乔治·奥斯本到得比他还早,害得爱米丽亚好不心烦,原来她正在给契息克林荫道的十二个好朋友写信。利蓓加仍旧在做隔天的活计。卜克雷·窝拉的前任收税官坐着小马车回到家里,按照习惯,先把门环拍得一片响,在门口摆起架子乱了一阵,然后才费一大把力气迈步上楼,到客厅里来。这当儿奥斯本和赛特笠小姐彼此使眼色打电报,很有含蓄的瞧着利蓓加笑。利蓓加低头织钱袋,淡黄头发披在脸上,居然脸红起来。乔瑟夫一进门,她的心扑扑直跳。乔瑟夫穿了新的背心,发亮的靴子格吱格吱的响,累得喘不出气来。他又热又紧张,满面通红,羞答答的把个脸儿藏在厚厚的领巾里面。大家都觉得很窘。爱米丽亚更不行,几乎比当局者还慌张。
给乔瑟夫先生通报的是三菩。他嬉皮笑脸的跟在收税官后面,手里捧着两个花球。原来这傻大个儿居然会讨小姐们的好,早上在考文花园附近的市场上买了两束鲜花。现在的姑娘们太太们爱捧草蓬子似的大花球,底下还衬着镂空花纸;乔斯的两束鲜花虽然没有这么大,两个姑娘收了礼物倒很高兴。乔瑟夫送给她们每人一束,一面正色对她们鞠了一个躬。
奥斯本嚷道:“好哇,乔斯!”
爱米丽亚说:“多谢你,亲爱的乔瑟夫。”她如果不怕哥哥嫌弃,很想吻他一下子。拿我来说,如果爱米丽亚这样的小宝贝儿肯吻我,就是把李先生的花房都买下来也是愿意的。
夏泼小姐嚷道:“啊!可爱的花儿!多可爱的花儿!”她轻轻俏俏的把鼻子凑上去闻了一闻,贴胸抱着花球,喜不自禁,翻起眼睛望着天花板。大概她先瞧了一眼,看有没有情书藏在花球里面,不幸什么也没有找着。
奥斯本笑着问道:“赛特笠,在卜克雷·窝拉你们是不是也用花朵儿传情达意啊?”
多情的公子答道:“得了,少胡说。花儿是在挪顿家买的。只要你们喜欢就好。嗯,爱米丽亚,亲爱的,我还买了一只菠萝蜜,已经交给三菩了。午饭的时候吃吧。这天太热,应该有点儿凉东西吃。”利蓓加说她从来没吃过菠萝蜜,非常非常想尝一下子。
他们这样谈着话,后来不知道奥斯本找了个什么推托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不懂为什么爱米丽亚也不见了,想来总是看着厨娘切菠萝蜜吧?反正到末了只剩下乔斯和利蓓加两个人。利蓓加继续做活,细长的白手指拿着发亮的针和绿颜色的丝线飞快的编结。
收税官说:“亲爱的夏泼小姐,你昨天晚上唱的歌儿真是美——依——极了。我差点儿掉眼泪。真的不骗你。”
“乔瑟夫先生,那是因为你心肠好。我觉得赛特笠一家子都是慈悲心肠。”
“昨晚上我想着那歌儿,睡都睡不着。今天早上我在床上就试着哼那调子来着。真的不骗你。我的医生高洛浦十一点钟来看我(你知道我身子不好,天天得请高洛浦来看病)。他来的时候啊,我正唱得高兴,简直像——像一只画眉鸟儿。”
“唷,你真好玩儿。唱给我听听。”
“我?不行,还是你来吧,夏泼小姐。亲爱的夏泼小姐,唱吧!”
利蓓加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会儿不行,赛特笠先生。我没有这闲情逸致。而且我得先把这钱袋做好。肯帮忙吗,赛特笠先生?”东印度公司里的乔瑟夫·赛特笠先生还没来得及问明白怎么帮忙,不知怎么已经坐了下来,跟一个年轻姑娘面对面的谈起心来。他一脸勾魂摄魄的表情瞧着她,两臂求救似的向她伸开,手上绷着一绞绿丝线让她绕。
奥斯本和爱米丽亚回来叫他们吃饭的时候,看见这怪有趣的一对儿还是这么坐着,姿态非常动人。一绞线都绕到纸板上去了,可是乔斯先生仍旧没有开口。
爱米丽亚握着利蓓加的手说:“今儿晚上他准会开口,亲爱的。”赛特笠自己也在肚里忖度,暗暗想道:“哈,到了游乐场我就问她去。”

第二章夏泼小姐和赛特笠小姐准备作战
我们在前一章里已经提到夏泼小姐勇敢的行为。她眼看着字典飞过小花园的甬道掉在吉米玛小姐脚下,把她吓了一大跳,自己的脸上才浮起一丝儿笑意。只是这笑容比起方才恶狠狠铁青的脸色来,也好看不了多少。她出了气心里舒畅,往后一靠,说道:“字典打发掉了,谢天谢地,总算出了契息克!”
赛特笠小姐看见这样大胆的行为,差不多跟吉米玛一样吃惊。你想,她刚刚跨出校门一分钟,六年来受的教诲,哪里能在这么短短的一刹那给忘掉呢?真的,小时候受的惊吓,有些人一辈子都记得。举例来说,我认识一位六十八岁的老先生,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他非常激动的对我说:“昨儿晚上我梦见雷恩博士①给我吃了一顿鞭子。”他的想像一晚上的工夫就把他带到五十五年以前的境界里去;他活到六十八岁,可是在他心底里,雷恩博士和他的棍子还像他十三岁的时候一样可怕。倘若雷恩博士先生真人出现,手里拿着大棍子,对六十八岁的老头儿厉声喝道:“孩子,把裤子脱下来!”你想会有什么结果?所以难怪赛特笠小姐看见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觉得害怕。
①雷恩(MathewRaine,1760—1811),1791年起在萨克雷的母校查特豪斯公立学校(CharterHouse)任校长。
半晌,她才说出话来道:“利蓓加,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利蓓加笑道:“怎么?你以为平克顿小姐还会走出来把我关到黑屋子里去不成?”
“当然不会。可是——”
夏泼小姐恨恨的说道:“我恨透了这整个儿的学校。但愿我一辈子也别再看见它。我恨不得叫它沉到泰晤士河里去。倘若平克顿小姐掉在河里,我也不高兴捞她起来。我才不干呢!哈!我就爱看她在水里泡着,头上包着包头布,后面拖着个大裙子,鼻子像个小船尖似的浮在水面上。”
赛特笠小姐嚷道:“别说了!”
利蓓加笑道:“怎么?黑人会搬嘴吗?他尽不妨回去告诉平克顿小姐,说我恨她恨得入骨。我巴不得他回去搬嘴,巴不得叫老太婆知道我的利害。两年来她侮辱我、虐待我,厨房里的佣人过的日子还比我强些呢。除了你,没有一个人把我当朋友,也没人对我说过一句好话。我得伺候低班的小姑娘,又得跟小姐们说法文,说得我一想起自己的语言就头痛。可是跟平克顿小姐说法文才好玩儿,你说对不对?她一个字都不懂,可是又要装面子不肯承认自己不懂。我想这就是她让我离开学校的原因。真得感谢上天,法文真有用啊!法国万岁!皇帝陛下万岁!波那巴①万岁!”
①皇帝和波那巴都指拿破仑。
赛特笠小姐叫道:“哎哟,利蓓加!利蓓加!怎么说这样岂有此理的话?你的心思怎么这样毒,干吗老想报复呢?你的胆子可太大了。”利蓓加方才说的话真是亵渎神明,因为当时在英国,“波那巴万岁”和“魔鬼万岁”并没有什么分别。
利蓓加小姐回答道:“爱报复的心思也许毒,可是也很自然。我可不是天使。”说句老实话,她的确不是天使。
在这三言两语之中(当时马车正在懒懒地沿着河边走)夏泼小姐两次感谢上苍,第一次因为老天帮她离开了她厌恶的人,第二次因为老天帮她叫冤家狼狈得走投无路。她虽然虔诚,可是为了这样的原因赞美上帝,未免太刻薄了。显见得她不是个心地忠厚、胸襟宽大的人。原来利蓓加心地并不忠厚,胸襟也并不宽大。这小姑娘满腹牢骚,埋怨世上人亏待她。我觉得一个人如果遭到大家嫌弃,多半是自己不好。这世界是一面镜子,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你对它皱眉,它还给你一副尖酸的嘴脸。你对着它笑,跟着它乐,它就是个高兴和善的伴侣;所以年轻人必须在这两条道路里面自己选择。我确实知道,就算世上人不肯照顾夏泼小姐,她自己也没有为别人出过力。而且我们不能指望学校里二十四个小姑娘都像本书的女主角赛特笠小姐一样好心肠(我们挑她做主角就是因为她脾气最好,要不然施瓦滋小姐、克仑浦小姐、霍泼金小姐,不是一样合格吗?)。我刚才说,我们不能指望人人都像爱米丽亚·赛特笠小姐那样温厚谦逊;她想尽方法和利蓓加的硬心肠和坏脾气搏斗,时常好言好语安慰她,不断的帮助她。利蓓加虽然把一切人当作冤家,和爱米丽亚总算交了个朋友。
夏泼小姐的父亲是个画家,在平克顿女学校教过图画。他是个聪明人,谈吐非常风趣,可是不肯用苦功。他老是东借西挪,又喜欢上酒店喝酒,喝醉之后,回家打老婆女儿。第二天带着头痛发牢骚,抱怨世人不能赏识他的才华。他痛骂同行的画家都是糊涂虫,说的话不但尖刻,而且有时候很有道理。他住在苏霍,远近一里以内都欠了账,觉得养活自己实在不容易,便想改善环境,娶了一个唱歌剧的法国女人。夏泼小姐从来不肯提起她妈妈的下贱行业,只说外婆家盎脱勒夏是加斯各内地方的名门望族,谈起来觉得很得意。说来奇怪,这位小姐后来渐渐阔气,她祖宗的地位也便跟着上升,门庭一天比一天显赫。
利蓓加的母亲不知在哪里受过一些教育,因此女儿说的法文不但准确,而且是巴黎口音,当时的人认为这是难得的才具。平克顿小姐向来顺着时下的风气行事,便雇用了她。她母亲早死,父亲觉得自己的酒癫症已经是第三次复发,不见得有救,写了一封又豪放又动人的遗书向平克顿小姐托孤。他死后两个地保在他尸首前面吵了一架,才算给他下了葬。①利蓓加到契息克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在学校里半教半读。在前面已经说过,她的责任就是对学生们说法文,而她的权利呢,除了免缴一切费用之外,一年还有几个基尼收入,并且能够从学校里教书的先生那里学到一鳞半爪的知识。
①他的债主不止一个,所以两个地保代表两处的债权人来没收他的财产。
她身量瘦小,脸色苍白,头发是淡黄色的。她惯常低眉垂目,抬起眼来看人的时候,眼睛显得很特别,不但大,而且动人。契息克的弗拉活丢牧师手下有一个副牧师,名叫克里斯泼,刚从牛津大学毕业,竟因此爱上了她。夏泼小姐的眼风穿过契息克教堂,从学校的包座直射到牧师的讲台上,一下子就把克里斯泼牧师结果了。这昏了头的小伙子曾经由他妈妈介绍给平克顿小姐,偶然也到她学校里去喝喝茶。他托那个独眼的卖苹果女人给他传递情书,被人发现,信里面的话简直等于向夏泼小姐求婚。克里斯泼太太得到消息,连忙从勃克里登赶来,立刻把她的宝贝儿子带走。平克顿小姐想到自己的鸽笼里藏了一只老魔,不由得心慌意乱,若不是有约在先,真想把她赶走。那女孩子竭力辩白,说她只在平克顿小姐监视之下和克里泼斯先生在茶会上见过两面,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她虽然这么说,平克顿小姐仍旧将信将疑。
利蓓加·夏泼在学校里许多又高又大、跳跳蹦蹦的同学旁边,好像还没有长大成人。其实贫穷的生活已经使她养成阴沉沉的脾气,比同年的孩子懂事得多。她常常和逼债的人打交道,想法子打发他们回去。她有本领甜言蜜语的哄得那些做买卖的回心转意,再让她赊一顿饭吃。她爸爸见她机灵,十分得意,时常让她和自己一起坐着听他那些粗野的朋友聊天,可惜他们说的多半是姑娘们不该听的野话。她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孩子,从八岁起就是成年妇人了。唉!平克顿小姐为什么让这么凶恶的鸟儿住在她的笼子里呢?
事情是这样的,每逢利蓓加的父亲带她到契息克去,她就装出天真烂漫的样子。她这出戏串得非常成功,老太太真心以为她是天下最驯良的小女孩儿。利蓓加给安排到平克顿女学校去的前一年,刚好十六岁,平克顿小姐正色送给她一个洋娃娃,还对她说了一篇正经话儿,——我得解释一句,这个洋娃娃原来是斯温德尔小姐的,她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的抱着它玩,就给充了公。到晚上宴会完毕(那天开演讲会,所有的先生都有请帖),父女两个一路打着哈哈走回家去。利蓓加擅于摹仿别人的谈吐举止,经过她一番讽刺形容,洋娃娃便成了平克顿小姐的化身,她自己看见了准会气死。蓓基常常和它谈天;这场表演,在纽门街、杰勒街和艺术家汇集的圈子里,没有人不爱看。年轻的画家们有时来找这位懒惰、潦倒、聪明、乐天的前辈,一块儿喝搀水的杜松子酒,每回总要问利蓓加平克顿小姐在家不在家。可怜的平克顿小姐!她真像劳伦斯①先生和威斯特②院长一样有名呢!有一回利蓓加得到莫大的宠幸,在契息克住过几天,回家的时候就把吉米玛也带来了。新的娃娃就叫吉米小姐。这忠厚的好人儿给她的糕饼和糖浆够三个孩子吃的,临走还送给她七先令。可是这女孩儿对吉米玛的感激压不住她喜欢嘲弄别人的本性。吉米小姐没有得到她的怜悯,和姐姐一样做了牺牲。
①劳伦斯(ThomasLawrence,1769—1830),英国肖像画家。
②威斯特(BenjaminWest,1738—1820),美国肖像画家,在1792年继有名的乔希亚·雷诺(JoshuaReynolds)为皇家艺术学院的院长。
她遭难之后,被带到林荫道去,算是有了家。学校里谨严的校规把她闷得半死。在这儿,祈祷、吃饭、上课、散步,都有一定的时候,不能错了规矩,这日子叫她怎么过得惯?她留恋从前在苏霍画室里自由自在的穷日子,说不尽的愁闷。所有的人——连她自己在内——都以为她想念父亲,所以那么悲伤。她住在阁楼上一间小屋里,女佣人们常常听见她晚上一面哭一面走来走去。其实她哭泣的原因不是悲哀,倒是气恨。她本来没有多少虚情假意,如今和别人不合群,所以只能想法子掩饰。她从小不和女人来往。她的父亲虽然是个无赖,却有才华。利蓓加觉得他的谈吐比起现在女人堆里听到的说长道短,不知有趣多少。女校长最爱空架子和虚面子;她妹妹脾气好得痴呆混沌;年纪大些的学生喜欢说些无聊的闲话,讲讲人家的阴私;女教师们又全是一丝不苟的老古板。这一切都同样叫她气闷。她的主要责任是管小学生。按理说,听着小孩儿咭咭呱呱,倒也可以消愁解闷。无奈她天生缺少母性,和孩子们混了两年,临走没有一个人舍不得她。只有对于温柔好心的爱米丽亚·赛特笠,她还有点儿好感。不喜欢爱米丽亚的人究竟是不多的。
利蓓加看见她周围的小姐们那么福气,享受种种权利,说不出的眼红。她批评一个学生说:“那女孩子好骄傲!不过因为她祖父是伯爵罢了!瞧她们对那半黑种势利讨好的样儿!还不是为着她有成千累万的财产吗?就算她有钱,我总比她聪明可爱一千倍。伯爵的孙女儿出身虽好,也不见得比我有教养。可是这儿一个人都不睬我。我跟着爸爸的时候,那些男的只要能够一黄昏陪着我,情愿丢了最热闹的宴会和跳舞会都不去呢!”她打定主意要把自己从牢笼里解放出来,便着手行动,开始为自己的前途通盘计算起来。
她利用学校给她的便利发奋求学。音乐语文两科她本来精通,因此很快的得到了当时上流小姐必须具备的知识。她不断的练琴;有一天,别的学生都出去了,单留她一个人在学校里。有人听见她弹琴,那技巧非常高明。智慧女神因此得了个聪明的主意。她叫夏泼小姐教低班学生弹琴,借此可以省掉一个音乐教员。
女孩子一口拒绝。这是她第一次反抗,把威风凛凛的女校长吓了一跳。利蓓加不客气的回答道:“我的责任是给小孩儿说法文,不是教她们音乐给你省钱的。给我钱,我就教。”
智慧女神只能让步,当然从那天起就嫌了她。她说:“三十五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在我自己的学校里违抗我的命令,”(她这话说得并不过分)——“我这真是在胸口养了一条毒蛇。”
夏泼小姐答道:“毒蛇!真是胡说八道!”老太太大出意外,几乎晕过去。夏泼小姐接下去说道:“我有用,你才收留我。咱们两个之间谈不到感恩不感恩的话。我恨这地方,我愿意走。我在这儿,只做我份内的事,其余什么都不干。”
老太太问她明白不明白对她说话的不是别人,是平克顿小姐。这话毫无效力,利蓓加冲着她的脸笑起来。她笑得又恶毒又尖酸,女校长听了差点儿抽筋。女孩子说道:“给我点儿钱,打发我走吧。要不,在贵族人家给我找个位置当家庭教师也行,这两条路随你挑。只要你肯出力,这点儿事一定办得到。”从此以后她们每拌一次嘴,她就回到老题目,说道:“给我找个事情。反正咱们你恨我我嫌你。我愿意走。”
贤明的平克顿小姐的鼻子是罗马式的;她头上缠着包头布,身材又高又大,很像个大兵。大家把她当公主娘娘似的奉承,没人敢违拗她。可是她远不如那小学徒意志坚强,精力充沛,每次交锋的时候不但打她不赢,而且吓她不倒。有一回她在大庭广众之前责备利蓓加,不料利蓓加也有对付的法子。前面已经说过,她用法文回答,从此拆了那老婆子的台。平克顿小姐觉得利蓓加是叛逆,是混蛋,是毒蛇,是捣乱份子;她要在学校里保持权威,非把利蓓加清除出去不可。那时候毕脱·克劳莱爵士家里需要家庭教师,她竟然举荐了夏泼小姐。虽说是毒蛇,又是捣蛋鬼,也顾不得了。她说:“夏泼小姐多才多艺,造诣是极高的。虽然她对我本人礼貌稍有欠缺,不过她的品行在其他方面无可指摘。若论智力才能,她确能为本校的教育制度增光。”
这么一写,女校长在良心上也没什么过不去了。她们两个人中间的契约从此取消,小徒弟便恢复了自由。这里三言两语描写完毕的斗争,拖延了好几个月呢。赛特笠小姐今年十七岁,准备停学回家。她和夏泼小姐感情很好(智慧女神曾经说过:“这是爱米丽亚唯一使校长失望的一点”),邀请夏泼小姐先到她家里去住一星期,然后再出去当教师。
两个姑娘从此开始做人。爱米丽亚觉得这世界五光十色,又新鲜,又有趣,又美丽。利蓓加呢,却是有过些经验的了。老实告诉你吧,根据卖苹果的露出来的口风,好像她和克里斯泼中间还有好些外面不知道的纠葛。那老婆子说第一封信不是克里斯泼写的,他的那封不过是回信。听见这话的人,又把这口供传给别人听。可是这件事的底细谁也不知道。这样说吧:就算利蓓加不是开始做人,至少她是重新做人。
她们一程程行到开恩新恩关卡的时候,爱米丽亚虽然没有忘记老朋友,已经擦干了眼泪。一个守卫军官看见她,说道:“喝!好个女孩子!”她听了这话非常高兴,绯红了脸。马车到达勒塞尔广场之前,她说了不少话,谈到进宫觐见的情形和年轻姑娘觐见时的服装,譬如说,裙子里是不是得撑个箍,头上要不要戴洒过粉的假头发。她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进宫,不过市长开的跳舞会她是一定会有请帖的。到了自己门口,她扶着三菩下了马车,跳跳蹦蹦的往里面跑。她的样子多快活,相貌多漂亮!偌大一个伦敦城里多少个小姑娘,谁也比不过她。在这一点上,三菩和车夫的意见完全一样。她的爹妈,还有家里所有的佣人,心里也这么想。佣人们站在厅上,笑眯眯的躬着身子行礼,欢迎小姐回家。
不用说,她带着利蓓加参观家里每一间屋子,又打开抽屉把一样样东西翻出来给她瞧。她的书、钢琴、衣服、项链、别针、花边,还有各种小玩意儿,没有漏掉一样。她拿出一只璁玉戒指,一只水晶戒指,一件短条子花纹的漂亮纱衣服,逼着利蓓加收下来。她说这件衣服她穿不下了,利蓓加穿上一定合适。她私下决定求她妈妈允许,再送她一条白色细羊毛披肩。她哥哥乔瑟夫·赛特笠不是刚从印度给她带了两条回来吗?正好留一条给利蓓加。
利蓓加看了乔瑟夫·赛特笠给妹妹买来的两块华丽的细羊毛披肩,说道:“有个哥哥真好啊!”这话说的入情入理。她自己爹娘早死,又没有亲友,真是孤苦伶仃。软心肠的爱米丽亚听了这话立刻觉得她可怜。
爱米丽亚说道:“你并不孤苦伶仃。利蓓加,我永远做你的朋友,把你当作自己的姊妹。真的!”
“唉,像你这样父母双全才好呢!他们又慈爱,又有钱,又疼你,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们对你那份儿知疼着热就比什么都宝贵。可怜我爸爸一样东西也买不起,我统共只有两件衣服。而且你又有哥哥,亲爱的哥哥!你一定非常爱他。”
爱米丽亚听了笑起来。
“怎么?你不爱他?你不是说你爱所有的人吗?”
“我当然爱他——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乔瑟夫好像并不在乎我爱他不爱他。他离开家里十年,回家的时候伸出两个手指头,算跟我拉手。他人也好,心也好,可是从来不睬我。我想他爱他的烟斗比——”爱米丽亚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觉得不该说自己哥哥的坏话。她加了一句道:“我小的时候他很疼我。他离家的时候我才五岁。”
利蓓加说:“他很有钱吧?听说在印度做大事的人都是财主。”
“我想他收入不少。”
“你的嫂子大概很漂亮,为人一定也好,是不是?”
爱米丽亚又笑起来,说道:“唷,乔瑟夫还没结婚呢。”
这件事她大概早已跟利蓓加说过,可是这位小姐记不起来,赌神罚誓的说她一向以为爱米丽亚有好几个侄儿侄女,现在听得说赛特笠先生还没有结婚,心里老大失望。她说她最爱小孩儿。
爱米丽亚发现自己的朋友忽然变了个热心肠儿,有些奇怪,便道:“我还以为你在契息克管孩子管得腻死了呢。”像这样容易给人看穿的谎话,夏泼小姐后来再也没说过。请你别忘了,这天真的小可怜儿只有十九岁,骗人的艺术还没有成熟,正在摸索着创造经验呢!机灵的姑娘刚才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翻译成她心底里的话,就是:“假如赛特笠先生又有钱又是单身,我何不嫁了他呢?不错,我只能在这儿住两星期,可是不妨试一试啊!”她私底下决定一试身手,这种精神真值得佩服。她对爱米丽亚加倍的疼爱;把水晶项链戴上身以前,先凑在嘴边吻一下,起誓说她一辈子永远把它好好保存起来。吃饭的铃子一响,她按照姑娘们的习惯,搂着爱米丽亚的腰,两个人一起下楼。到了客厅门前,她激动得不敢进去,说道:“亲爱的,摸摸我的心,瞧它跳得多利害!”
爱米丽亚答道:“我摸着跳得并不利害。进来吧。爸爸不会难为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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