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的天空比其他时候更要显得高远孤寒,特别是在红日西沉的黄昏,在层层沓沓重重叠叠的起伏山峦以及柔肠寸断千回百转的清澈溪水间,坐落着一处红绿相映的建筑,真可谓是“四海千山皆拱伏”,如同一幅泼墨山水从天上泄落人间。
此即为云山十二巅,九龙别院。
九龙别院依山带水而建,占地极广,从山下的三重牌楼往上看去,几乎望不到尽头,花木掩映间,只见枫红如火,间或点缀着亭台殿宇高楼,烟雾缭绕中,尽显雅致已极。
纳兰兰兰小心翼翼扯着纳兰容颜的衣角,盯着眼前略显诡异的牌楼,问:“为何这三道牌楼,一道是白的,一道是黑的,还有一道是半白半黑?还有那些眼睛,真是吓人。”她所言非虚,穿过这道黑白相间的牌楼,脚下的路边分开两边,左边为黑,右边为白,甚至由于光线的原因,连道路周围的空气都显得黑白分明。除此之外,谷口有一座三丈余高的牌楼拔地而起,正中点缀着一只竖立的眼睛,似睁非睁,仿佛在注视着来客,琢磨他们是否合乎自己的口味。
纳兰容颜既然受邀来此,必然早已了然于胸,当下便做了解释。此九龙别院乃昔年“幽冥炼士夕阳君”的得意之作,当时天下间最杰出的建筑大师共有四名,人称“东炼西筑南修北补”,其中“东炼”便是这位夕阳君。夕阳君出生草莽,早年犯下杀戮无数,晚年终得醒悟,在一代高僧心湖的指引下剃度出家,他结合自己对禅学的领悟,在建筑领域别开新的一页篇章,最擅长以物炼心,引人入正。夕阳君传世的作品共有六处,三处为名山古刹,极少人迹,两处为战火所毁,唯独这九龙别院,乃是他受故友所托修建,虽然幽居深谷,却声名在外,算是曝光率最高的一处,而且保存完好,并无损伤。传到这一代的主人,名为吴道玄,家资颇丰,现已年愈不惑,夫人新丧,膝下育有一子,名为吴去病,常年缠绵病榻,甚少与外人见面。而纳兰容颜此行,便是以医师“颜先生”的名义前来为吴去病诊治,暗地则是为了找机会盗取那枚青玉玄鸟,向“入画堂”堂主换来将军令,许愿救治纳兰兰兰“行尸症”的药方。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最前面那道黑白门楼,接下来便是黑白分际,选择的时候到了。黑,还是白,这道“幽冥炼士夕阳君”昔年出的题目,直到如今还在炼着入院来客的心。
纳兰容颜脚步不停,直接往左踏出,道路晦暗不明,所幸地面平整,甚少崎岖,如此沿路而行,约莫走了一刻钟,便来到一处大殿。大殿正门处摆着一道赭红色的照壁,其上盘绕着九条恶龙,争向抢夺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龙珠,这枚龙珠材质与照壁不同,反倒光华璀璨,竟是一颗真实的夜明珠。照壁对面的门楹处,上书三个字“天则殿”,两旁有一副对联,左边写着“座上珠玑昭日月”,右边写着“堂前黼黻焕烟霞”,笔走龙蛇,气势非凡。
两人所走的这条黑色小径直通向一扇偏门,纳兰容颜拾阶而上,刚入得殿中,只闻一人抚掌大笑:“我早说过,颜先生为人特立独行,必定会选择黑色小径,我赢了,哈哈!”
抬头处,堂上摆着紫檀雕螭长案,立有一尊三尺来高的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地下一溜置有六张楠木交椅。只见堂前首席上那名中年人起身相迎,他中等身材,着一领对襟老式唐装,胸前挂着一串光华内敛的佛珠,花白头发有些蓬乱,却仍然不能掩盖那双光洁明亮的双眸。
纳兰容颜心中会意,拱手道:“吴院主,由于路上延误,在下来的晚了,还请见谅。”
中年人正是吴道玄,他还未客气几句,堂下第一把交椅上坐着的短发男人冷笑一声:“不是颜先生来晚了,而是我们来得早了。”
吴道玄哈哈一笑,“韩先生言重了,颜先生不要在意,他刚才与我对赌,说是今天所来的五路客人,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必定会选择白色小径上山。这不,他输了,输给了老夫一副唐朝韩愰的真迹,哈哈。”
原来此人竟然是近来异军突起的书画商人韩无发,纳兰容颜微微一笑,找到一张椅子,刚要坐下,却见韩无发离席而来,他面上带着不服的神色,质问道:“我想知道,颜先生为何弃明投暗,自黑道而上。”
纳兰兰兰瞪了韩无发一眼,对方的头发短得几乎光头,他似乎觉得与其东遮西掩那些不争气的脱发,倒不如一并都剪了去,除此之外,那凸起的肚子也是惨不忍睹,脸上有到处是不均匀的色素沉积,无论怎么看,都是个集合了四五十岁的男人所有可悲可怜可恶之处,与差不多年纪的吴道玄完全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结交为朋友的。
纳兰容颜倒是有问必答,他面上笑容不改,“白,是难容他物;黑,是无所不包。而常理在人心中做了分别,白,常人所向,黑,常人所弃。然,当年夕阳君顿悟佛法,弃恶从善,却仍然留下了黑白分际的选择,这不就是说,无论是黑是白,只要秉持初心,能够达到终点,又何必着相呢?要知道,就算是黄泉路,也要分黑白的哟。”
韩无发闷哼一声,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也不知道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
坐定之后,纳兰兰兰的目光扫视全场,除了韩无发之外,还有先前吴道玄所说的另外三路人,也就是两男一女坐在对面。
其中末席的那名二十余岁的长发男子之前在“神农易珍席”上已然见过,便是那个《神农百草篇》的拥有者,当时,他并没有用书换到心仪的宝物。他这时主动向纳兰容颜打招呼:“在下华小溪,之前与颜先生匆匆一晤,未及深谈,这次会诊,可还要多多向小弟指教一二。”
纳兰容颜皱了皱眉,吴道玄会意,当即解释道:“颜先生莫怪,犬子近来宿疾频发,辗转在国内外各大医院,竟无一人能识得此病,可说是药石罔效。我爱子心切,不得已只得召集天下名医,除了颜先生你,还有近来的杏林新秀华小溪,以及,”他指了指另外一男一女,“以及红楼剑阁的贾元化贾执教,以及怡红岭温柔乡的温凤秀温小姐。”
贾元化年约三十,打扮儒雅朴实,雪白的衬衫,亮丽的马甲,光洁的西裤,浑身上下可说是一丝不苟一尘不染。脸上更是一点表情也无,仿佛是木雕石刻一般,此刻听到吴道玄介绍,他也只是稍微颔首,甚至连眼珠也没有动。
另一位温凤秀倒是大方,她年纪与纳兰容颜相仿,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纵然是坐着也无法掩盖她出众的身材和完美的线条。最引人注目的,要数她的那对剪水双瞳,竟然是碧绿色的,如同两潭碧水更似两块翡翠,美得让人心碎。这时,她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纳兰容颜,毕竟现在这个年代,无论走到哪里,俊男美女都会是所有人的焦点,连俊男美女自身也不能例外。她的目光在纳兰容颜身上掠过,最后落在一旁的纳兰兰兰身上,两道柳叶眉微微皱了皱,又立刻恢复原样,嘴角勾出一抹挑衅的浅笑,随即闭目养神。
坐在温凤秀旁边的华小溪早就为她的美貌神魂颠倒,现在见对方仅有的心思都放在纳兰容颜身上,不禁冷哼一声,仿佛在说,长得帅有什么了不起,可心里却在想,为何老天没有给我一张俊俏的脸。
就在华小溪自怨自艾的时候,只听到后堂幕帘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悠悠的女子声音,他只觉得心头一颤,这个声音低低的,柔柔的,有种说不出的温厚缠绵,虽不如青年女子那般清脆,却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致,仿佛在盛夏突然间饮下了一口冰冻的美酒,让人齿颊留香,思之忘俗。
“老爷,去病他……撑不住了。”